史蒂夫如愿以偿得到机会是在几个星期之后。她知道要想避开哈罗德的视线并非易事,她早就领教过了那个大男孩的敏锐。奇怪的是除了哈罗德,她不敢相信其他任何人。为了引开哈罗德的注意,她打算求助于某个和哈罗德敌对的、她自己也完全不信任的人。“事情本无好坏,怪只怪人们想得太多!”闯地下室这事一开始只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但却因无尽的想象、期待和计划而演变成了不可磨灭的欲望。哈罗德感觉到了这女孩在计划某件事情,并且理所当然认为那肯定和地下室有关。但是他想最好装做什么也不知道,让她渐渐忘了这回事。
有一天,哈罗德接到通知说他父亲的律师已经将他家所有的财产料理妥帖,让他赶紧回卡斯通一趟。他要在那边住一个晚上,第二天清早再骑马回来。史蒂夫得知这个消息后,便计划让里奥纳多·埃弗拉——隔壁新搬来的银行家的儿子——在哈罗德走后来家里陪她玩儿。这正是伊顿公学院的假期时间,所以他在家。史蒂夫没有告诉哈罗德埃弗拉会来,他是在临走之前从杰罗德夫人口中得知的。但是他并未多想为什么那个事事都不瞒他的史蒂夫,独独没告诉他这件事。
在得到里奥纳多会保守秘密的承诺后,史蒂夫告诉了她自己想要去地下室探险的打算,并请求他的帮助。这是一次激动人心的冒险活动,它深深吸引了这个校园男孩。于是他立即兴奋地表示愿意加入,两个人讨论起具体可行的方式来。里奥纳多唯一的遗憾便是和他一起参与行动的是个小女孩。这对他的虚荣心来说是个打击,因为发起这次活动的是这个女孩,而不是他自己。他负责去拿钥匙,第二天上午在教堂墓地等史蒂夫从她保姆眼皮子底下溜出来和他会合。她现在已经长到十一岁了,不再像从前那样需要随时随地看护。要是策划合理的话,她是可以悄悄溜出来个把钟头的。
在卡斯通,当天下午哈罗德就办完了所有的事,他决定待到第二天早上再回诺曼士丹。清晨他早早用过早餐后于八点踏上了三十六英里的归程。他的马儿——小约翰,体格健壮,尽管昨天长途跋涉,但是现在一踏上返乡之路,它便也归心似箭了。哈罗德也情绪激昂。昨天的漫长旅途让他打起了精神,尽管偶尔他还是会因为想到他父亲而无比感伤、想到他以前的家而万分失落。但年轻人生性乐观开朗。他回到卡斯通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教堂,跪在他父亲坟前,静静地流泪,这让他心里舒服多了,甚至他的悲痛好像都消失了。第二天早上在离开卡斯通之前他又来过一次,这次他没哭。脑海里留下的只是神圣的记忆,他父亲像是比从前任何时候都离他更近了。
越靠近诺曼士丹的时候他越期待尽快见到史蒂夫,顺着阿尔泰陡峭的山路这条捷径疾驰时,他远远就看见了那座老教堂,这让他脑子转动了起来。他不由得想起了那天他阻止史蒂夫进入地下室的情景。
直觉都是下意识的。当他走到骑马专用道时他不假思索地掉转马头,朝着教堂墓地的方向奔去。拉开教堂门的那一刻他有些期望看到史蒂夫,可能那个里奥纳多·埃弗拉也跟她在一起。
教堂冰冷而朦胧。刚从八月的灼热日光中走进去的哈罗德,第一眼看任何东西都是漆黑一片。他四下打量了一番,感觉到一阵轻松。这里空无一人。
但是当他站住时,他听到一阵让他心悸的声响。一阵低沉、遥远而痛苦的哭喊,一声戛然而止的抽泣。
那是史蒂夫的声音。他本能地反应这声音来自地下室。要不是他有过进入那种地方的经验,他永远也想不到这种事会发生在他身上。他冲向通往地下室的角落台阶处。在那儿他看到一个人正顺着台阶跌跌撞撞地往上跑。那是一个穿着伊顿公学院校服的男孩,失魂落魄、苍白无力。那是里奥纳多·埃弗拉。他跑上来时哈罗德抓住他问:“史蒂夫呢?”他急促而低沉地哭叫道:“在地下室里。她的灯掉了,把我的拿了去,但是她也弄掉了。让我走!让我走!”他企图挣脱哈罗德,但是哈罗德毫不松手。
“火柴在哪儿?”
“我口袋里。让我走!让我走!”
“给我——快点!”他边说边查看这个受了过度惊吓的男孩子的背心口袋。拿到火柴后他便放了他,自己则赶紧顺着台阶而下,穿过敞开的大门冲进地下室,边走边喊:“史蒂夫!史蒂夫,你在哪儿?是我——我是哈罗德!”没有任何回音,他的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膝盖也发软了。他“嘶”的一声划燃火柴,借助瞬间的光芒打量了地下室一眼,这里地方不大,地上有一团白色的东西。他小心翼翼地移动脚步,以免过道的风把火柴给吹灭了,走近后他发现那是史蒂夫昏倒在泥瓦堆上的一具大棺材前。这时火柴熄灭了,他又划燃了第二根,这次他看见棺材上面还有一截蜡烛,他拿起来点燃了。尽管状况如此混乱,他还是能冷静地思考,他知道眼下灯光是最不可或缺的东西。被损坏的烛芯不易点燃,他还得再划燃一根火柴,这也是他的最后一根了。等待油脂熔化、火焰重新跳动起来的那几秒对于他来说像是几个世纪那般漫长。他把蜡烛固定在棺材顶端,借着这微弱但足以环顾四周的烛光,他屈身抱起了史蒂夫。她已经完全没有了意识,全身没有一点力气,这让哈罗德不由得担心她可能会死掉。他没有浪费时间,而是立即抱着她穿过幽深的地下室,顺着大门拾阶而上,把她抱到了教堂里。他一只手搂着她,另一只手则从教堂的长凳上拉下一条长长的垫子铺在地上,把她放在垫子上。他无限爱怜地看着她。她看上去如此无助,如此让人心生爱怜的无助!她的手和腿像是折断了一般蜷曲着,白色的长袍上满是厚厚的尘土。他本能地弯下身,帮她褪去长袍,把她的手和脚伸直。继而又跪在她身旁,俯身听她是否还有心跳,他很是担心,也很是害怕。谢天谢地!她还活着,尽管呼吸很微弱,但是她还有心跳。他总算是稍稍松了口气。他站起身冲向门边,拿起他放在椅子上的帽子。他想用这帽子给她取点水回来。出门后他便看到了不远处的里奥纳多,但是他并未多加注意。他飞快地跑向小溪边,用帽子装满水后立即折返回来。走进教堂时他看见史蒂夫已经有些好转了,里奥纳多正扶着她坐了起来。
他惊喜万分,但随即又有了一丝莫名的失落。他不想在这儿看见里奥纳多。他还记得——他也不可能忘记——就是这个白种小男孩,在史蒂夫不省人事的时候抛下她独自跑出了地下室,又在他焦急万分去取水时徘徊在教堂门外。哈罗德立即跑上前抱起史蒂夫,想让她到门外呼吸新鲜空气。“重见天日”是给她压惊的最好方式。他像从前她还是个小小孩时那样紧紧搂着她,气喘吁吁地把她抱到了门边。她也下意识地像从前那般搂紧了他的脖子。头倚在他肩膀上。不难看出这是她对他的信任和依赖。她的意识一点点复苏过来。刚刚发生的事情像潮水般涌进了她的脑袋。她的内心世界随着渐进的回忆不断变换。她的第一感觉是她错了。看见哈罗德的那一刻她立即想起他是如何拒绝她进入墓室,以及她是如何存心欺骗他,做那些他不让她做的事情。她的第二感觉是公道,这或许是在她看到他们身后的里奥纳多时想起的。她不想在里奥纳多面前谈及她自己或哈罗德,但是她毫不犹豫地对哈罗德说起了里奥纳多:
“你不要怪里奥纳多,都是我的错,是我叫他来的!”她的宽宏和大度打动了哈罗德。他虽然怪罪这小男孩不应该由着她的性子做这件事,但更让他生气的是他居然还在史蒂夫有困难的时候独自抛下她跑了。
“我没有怪他陪你来!”他淡淡地答了句。里奥纳多马上开口了。他一直在等待时机为自己辩护,对于他的安然无恙他得有个交代。
“我去找人帮忙了。你把蜡烛打翻了,到处都是漆黑一片,我怎么能看得见?你就应该坚持看清楚棺材上面的盘子!”
史蒂夫发出了一阵沉痛的呻吟,这阵漫长而悲恸的呻吟揪紧了哈罗德的心。她再次倚在了他的肩膀上,像是又看到了那可怕的一幕。哈罗德扭过头低低而又凶狠地对里奥纳多吼道:“够了!走开!看看你做的好事。走!走!”见那小男孩还想争辩,他更冷酷地补充道。里奥纳多小跑了几步,随即走向了停柩门继续等着。
史蒂夫紧紧靠着哈罗德,有些几近歇斯底里的焦虑。她的脸埋在他的肩膀里面,低低抽泣着:“噢,哈罗德!太可怕了。我从没有想过,我可怜的妈妈就葬在那个墓室里面,从来没有。我走过去,想看看棺材上离我最近的那个名字,我拂开上面的灰尘,然后就看到了她的名字:‘玛格丽特·诺曼,享年22岁。’我受不了。她还那么年轻,才不过是大我一倍的年纪——就躺在那个可怕的不见天日的地方,与厚重的灰尘和浓密的蜘蛛网为伍。噢,哈罗德,哈罗德!你说我要怎么接受她就躺在那儿,我再也见不到她了?再也不能!再也不能!”
他握着她的手,轻轻拍着她的背,试图安抚她的情绪。有那么一阵她的决心有些动摇,她只不过是个孩子。但很快她脑子里的那个念头又占了上风。她没有问哈罗德为什么她会在教堂而不是墓室里面。她理所当然地认为是里奥纳多把她弄出来的,当她说到里奥纳多是如何如何勇敢时,哈罗德出于惯常的宽宏大量,并没有反驳她。他们朝着大门走去的时候里奥纳多立即跟了上来,但是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史蒂夫就开始感激他了。他没有阻止她,尽管哈罗德紧抿着双唇,犀利的眼神始终未从他身上挪开一步,让他的脸一阵红一阵白。他一语未发,满心苦涩地回家了。
在花园里史蒂夫想把身上的尘土清理干净,哈罗德也帮着她。但是她的白裙子污垢太严重,地下室里面的灰尘像是长在了这细棉布里。走进她家的时候她蹑手蹑脚上了楼,这样在她清理干净身上的污垢之前,没有人会注意到她。
次日下午她邀请哈罗德一块儿散步。只剩下他们两人时她说:“昨晚上我一直在想我那可怜的妈妈,当然我知道我不能把她从地下室弄走,她得待在那儿。但是那里不能全是尘土。我希望有机会你能和我一起再去一次,我怕我一个人不敢。我想带些花儿去,把那地方打扫一下。这次你会陪我吗?哈罗德,现在我知道了为什么你以前不让我去。但是现在不一样了,这不是好奇。这是责任和爱。你会陪我吗?哈罗德。”
哈罗德顺着刚才坐着的暗墙滑下来,伸出了手。她抓住他的手,也慢慢滑了下来。
“来吧,”他说,“我们现在就去!”他们手拉着手走回花园小径,她以她特有的可爱方式挽着他。他们一起去了被她称之为她的小花园的地方,在那儿他们采了一大束漂亮的白色花朵。随后他们去了教堂。门是开着的,他们走了进去。哈罗德从兜里掏出了一把小钥匙。这让她很惊讶,也加深了她重返此地所带来的焦虑。但她什么也没说。地下室入口有一个托架,上面放着一些玻璃罩着的蜡烛和几盒火柴。哈罗德点燃了三根蜡烛,把其中一根放在架子上,把他的帽子放在了旁边,只拿了另外两根。史蒂夫右手紧紧把花搂在胸前,左手则拉着哈罗德的手,心怦怦跳着,随着他走进了地下室。
哈罗德没让她有时间多想,一直在跟她讲他父亲教堂的地下室,讲他是最后一次下到那里去看他亲爱的父亲,讲他如何跪倒在棺材面前。史蒂夫被深深地触动了,她紧紧抓住他的手,心剧烈跳动着。这时候她已经很熟悉这个地方了,她的双眼,由于刚从阳光中走进来以至什么都看不清,也不能辨别出任何东西,现在却能分清各地方的形状,也能看到远处墙上突出来的棺材线条了。当她看到那具新棺材时她吃了一惊,它不仅没了灰尘,还被清理得一尘不染。她视线所及之处都变了样。就连墙面和天花板上的蜘蛛网都不见了,地面也被仔细清扫过了。她仍然拉着哈罗德的手,走向了她母亲的棺材,跪了下去。哈罗德也随着她跪下了,有好几分钟她都静静跪着,小声地祈祷着。后来她站起身,把那束花放在了棺材盖上,她猜想是她母亲胸膛的位置。随后她转向哈罗德,脸上早已满是泪痕,哭倒在他的胸前。他几乎高她一头,因此不得不埋下头来,她才能够得着他的脖子。很快她便安静下来,突发的悲痛已渐渐平息。她双手紧紧握住哈罗德的手,一起走向门外。为避免打扰他人,哈罗德吹灭了蜡烛,锁上了他们身后的门。
在教堂里她松开他,直直看着他的眼睛,缓缓地说:“哈罗德,是你把地下室打扫干净的吗?”
他也低低地回答:“我知道你还会再去的!”
她抓起他的手,在他还没意识到她要做什么,还来不及阻止的时候,便在他的手背上吻了一下,她感动地说:“噢,哈罗德!这世上再没有比你更好更善良的兄长了。还有——还有……”说这句话的时候她小声抽泣起来,“我们都感激你,我和妈妈都感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