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这位感情朴素的农村妇女在热烈掌声中健步登台时,我们看到,岩大妈有一双浑浊善良的眼睛,眼睛里噙着闪亮的泪花。她那双爬满硬茧的骨节粗糙的大手,和长年累月风吹日晒如同风化石般布满裂纹的黝黑面孔无疑都是劳动人民的最本质特征,都是过去那个时代贫下中农被压迫被剥削和受苦受难的最有力见证。面对这样的劳动妇女,你能不相信她的控诉句句都是发自肺腑,都是“字字血,声声泪”么?你能不因她的哭诉而感动,而感染,而心情黯淡一洒同情之泪么?你能铁石心肠无动于衷么?你的阶级感情到哪里去了呢?……
岩大妈一登台就很有说服力,就引起一种很肃穆很悲壮的苦难气氛。往下不需要任何语言,就哭,不是那种知识分子式的羞羞答答很虚伪的抽泣,而是很豪放的哭,放声号啕,哭得天昏地暗,“泪飞顿作倾盆雨”。哭本身就是一种控诉,一种痛苦的最高表现形式,于是台上台下终于哭成一团,收到“此时无言胜有言”的艺术效果。
气氛融合了,感情统一了,接下来就呼口号,打倒地主黄世仁,人人都想象黄世仁逼死杨白劳,糟蹋喜儿的罪恶行径,阶级仇恨如同火山一样爆发出来。再往后岩大妈就操着滇西土话“吐苦水”,边吐边哭,虽然台下知青全都如坠五里雾中,但是听不听得懂已经无关紧要,要紧的是岩大妈本身就是苦难,就是忆苦思甜。
后来过了很久,别人才悄悄告诉我,说岩大妈的确吃过很多苦。四个兄弟,一九六〇年都饿死了。
“吐苦水”之后照例吃“忆苦饭”。
忆苦饭人人都要吃,不论你主观意愿如何,抑或阶级觉悟如何,那种被称做“食物”的东西自然是难以下咽的。我们连队的忆苦饭,配方来自猪圈里的饲料,我记得有芭蕉根、粗糠、红苕叶和野蕨草,煮得半生不熟。连长指导员亲自掌勺,不许端回宿舍,在晒坝上吃,互相监督。吃得快吃得多的受表扬,吃得慢或者偷偷倒掉的挨批评受罚。于是大家只好互相折磨,吃了吐,吐了又吃,唯恐给贫下中农留下“觉悟不高”的坏印象。
然而这天偏偏出了漏子:眼看一锅忆苦饭的任务就要胜利完成的时候,一位患近视眼的女同学相当可疑地从碗底挑出一只煮得不明不白的东西,经证实那是一只在劫难逃的死老鼠,肚子鼓鼓的,还龇牙咧嘴。于是所有人立刻都产生了本能的生理反应,吐得上气不接下气。
据说我们的遭遇并非个别。
“忆苦思甜”的重要意义不仅仅在于提高觉悟,还在于它初步挫败小知识分子的精神优越感,说明知识青年同贫下中农确实存在很大的差距,从而雄辩地证明“接受再教育”的重要性和必要性。
一九七一年三月十七日,云南生产建设兵团第三师十三团二营四连迎来这个知青连队的诞生日。一批经过长途跋涉的成都知青高举红旗,步行数十里来到大盈江畔人烟稀少的孔雀山下,开始了白手起家种植橡胶的伟大事业。
孔雀山其实并无孔雀,也许从前是有的。知青们来到这里时,到处除了重重叠叠的山峦树林,就是满目荒凉的蒿草和灌木。
上级领导为该连队配备连长指导员,还从别连调来一批老工人做生产骨干。另有一批上海知青“掺沙子”,防止成都知青搞地方宗派小团体。
前六天照例要上阶级斗争和忆苦思甜“第一课”。人们一次又一次挥动小红书,怒火万丈,义愤填膺;一遍又一遍呼口号: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第一课”收效甚大,知青们不仅擦亮眼睛,还纷纷把心得体会写在日记和家信里,用以自励和教育远方的亲人。
由于该连队是在完全没有准备或者准备相当不充分的情况下匆匆上马筹建的,知青们住在几排临时用油毛毡、茅草和竹子搭成的简易宿舍里,因此条件十分艰苦。好在知青们初出远门,对边疆的一切都很好奇,所以一时尚无怨言。
时值旱季,风高物燥,火辣辣的太阳整日烧烤大地。南亚次大陆刮来的季风凶狠地掠过山谷,掠过大盈江两岸空旷的河滩和荒原,把知青连队的旗帜连同不结实的屋顶一同刮到天上去。
第七天的工作是打土基(土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