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亲仇(5)

亲仇 作者:袁远


杜超已具备了这样一种素质:从父亲歪曲自己的评说旁边滑过去,从他自己的委屈、不满和愤怒的外围滑过去,似如小心翼翼并尽量靠边地绕过一堆熊熊大火。他把自己挤扁,挤成一个菲薄的影子,以影子的虚无迎受扑到脸上的呼呼灼浪。

其实在盯着儿子看的那一瞬间,杜德诠心里是有些动摇的。儿子一副老实巴交的样子,在他们夫妇面前总是大气不敢出,懦弱性格木已成舟。怜悯之情在杜德诠心头涌出几分。虽然以他们夫妇的高标准严要求,这儿子远远够不上优秀,可至少儿子的品性是端良的,从不惹是生非。但这就行了么?杜德诠不觉中又焦躁起来,他是他们夫妇唯一的儿子,不说期待他出人头地有多大作为,起码不能沦落为一个碌碌无为的庸才,可惜呀可惜,杜超越来越像一块冥顽不化的石头,朝气活力和机灵劲儿的窍眼,仿若都给糨糊封死了,他到底长没长心窍?他又不是心智不全,又不是无人管教,为何走到这样一个地步?杜德诠很想认真跟儿子谈一谈,每次谈话,他都抱着推心置腹的愿望,期待拂开儿子性格湖面上的覆盖物,深入他思想的核心。他问儿子想考什么专业,是以交心的姿态而问的,只要儿子给出正大光明的理由,他们或能达成一个折中的意见。是什么把这场谈话毁了的呢?儿子仍旧一副不死不活的样子,说话仍是一副吞吞吐吐躲躲闪闪的口气,让杜德诠越看越生气。不快和不满携手而起,杜德诠发现自己的语气不由自主向着严厉滑去。一旦接上了严厉的铁轨,喷着灼热蒸汽的火车便轰隆隆地阔步前行了。

谈话没有耗费杜德诠预期的时间。谈话的结果是:他勒令杜超苦下功夫,填报志愿必须考虑理工科类的专业。

杜超奉旨头悬梁锥刺股,每天复习到深更半夜,最终以略微高出录取线的分数,考上了父母任教的农大数学系。

杜德诠为自己几个月前的决策感到满意。杜超入学在春节之后,他即将成为大学生的喜事,给家里吹进一股暖洋洋的和风。曾芹想办法买到了一只鸭子,用锅子炖得香气四溢。白茫茫的雪一场比一场下得飘逸透彻,在银装素裹的氛围中,父亲杜德诠的脾气也被冰镇了。

而杜晓红早已和母亲和解,巴掌事件的第二天,她就自我复原了。但是事发当天晚上,杜晓红赌气拒绝吃晚饭,她把自己关在卧室里不出来,抵制饭菜的诱惑以及哥哥妹妹的召唤。而母亲拒绝受女儿威胁。“不吃就不吃,看她能饿几顿。”

父亲杜德诠不发表意见,他不发表意见,就是对妻子无声的声援。杜晓晗吃罢晚饭,让母亲检查了作业,回到和姐姐同住的卧室。杜晓红躺在床上,保持盯着天花板发呆的僵硬姿势,她的姿势让杜晓晗觉得姐姐超然物外,与周遭的人和事没有关联。杜晓晗轻声告诉姐姐:“我们给你留了饭菜,在厨房里。”

“不吃。”

“那你不饿吗?”

杜晓红以沉默回答。饿当然是饿的,可是骨气赋予了她能量。杜晓红发觉,气是具有饱腹功能的。

杜晓晗坐到姐姐床上,伸出手去握住姐姐的手。她怀疑,母亲出其不意的一掌,拍碎了姐姐体内的什么东西,如果那一掌落在她的脸上,她必将碎裂。

杜晓红眼睛从天花板上落下来,看到的是杜晓晗眼泪汪汪的眼睛,她抽回自己的手,正要嘲笑妹妹多愁善感,是一个眼泪大王,杜晓晗从口袋里拿出一块叠得四四方方的雪白带花边的手绢,说:“这个给你。”

过年时母亲买给杜晓晗的一块新手绢,四角印有漂亮的蓝色小花,质地细密,素雅美观。当时杜晓红就想把手绢从妹妹手里哄过来,用自己的一张八成新的手绢跟妹妹交换,“小孩应该艰苦朴素。”她说。杜晓晗不答应,她同意艰苦朴素,但方式是把新手绢珍藏起来,压在枕头下,时不时拿出来看一看,把它重新叠一次,仅仅以这种方式“使用”它,平时还是用她的旧手帕。杜晓红嘲笑妹妹是个守财奴,让杜晓晗烦恼了好一阵。现在,为安抚姐姐,她大方地把手绢贡献了出来,杜晓红瞄一眼问:“干吗给我?”

“你喜欢就给你嘛。”

“你不喜欢了?”

“喜欢的。”

“那你自个儿留着吧。”

杜晓晗想了想说:“还是给你吧,你不要伤心了。”

“谁说我伤心了?我不伤心。”

杜晓晗判断不出姐姐的话是真是假。不论真假,姐姐对巴掌有比哥哥更强的承受力,所以她敢于和大人对抗。杜晓晗认为。

深更半夜,饥饿难耐的杜晓红乘妹妹睡熟的当儿,溜进厨房,把剩菜剩饭几乎一扫而光,她吃了比平时多一倍的量。第二天早晨曾芹起来做早饭时,发现头晚预留的做泡饭的剩饭菜所剩无几。曾芹心知肚明地笑起来,当笑话讲给丈夫听,杜德诠置之一笑。曾芹采取补救措施,另做了几碗面条。当全家人在早餐桌上聚齐,她故意问,昨晚剩的饭菜怎么少了那么多?家里出了耗子?“我吃的。”杜晓红头也不抬地说。“什么时候?”曾芹问,“都你一个人吃的?你长出了两个胃?”她表情显出略微的夸张。杜晓晗笑了,原来母亲也有幽默的一面。杜晓晗推想,母亲这一笑是不是一种致歉的表示?她情愿这么理解:这是一个改头换面的歉意。

杜晓红也笑了,虽然一笑即收,但她心里确实没多少气了,一夜好觉把昨夜她认定必将阴魂不散的气给睡没了。到傍晚放学回家,杜晓红又跟往常一样,该说时说,该笑时笑,只是由母亲补好的那件旧衬衣,她仅在做家务活时穿。她为那件衬衣划定了它的出场界限:在家里,在某些特定时间,它可以登场。绝不要指望她会把它穿到家外去。

一个月之后,杜晓红在已然不抱希望的情况下,得到了一件新衬衣。母亲不承认这是向大女儿屈服的结果,对于带回家的那段布料,她说明是同办公室的一位老师因某种原因转让出来的。也就是说,它并非一个有心之举,而是一个意外所得。

不管布料是怎么来的,杜晓红立刻一声欢呼,“还是我妈好。”声音喜滋滋的。

布料红底白花,不是杜晓红梦寐以求的那种耐得住反复细看,越看越滋味无穷的花色,但远远胜过没有。杜晓红对于花布的图案色彩有自己的一套审美趣味,她喜欢层次错落的图案,深浅变幻的颜色,花朵图案呢,她更欣赏牵枝挂蔓、有朵有苞的图形,不过在这件事上,她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掌管全家人衣着大事的母亲,几乎从来不征询她的审美意见。杜晓红也只能随遇而安。

“父母当然是为你们好的,”曾芹开口道,不放过顺便到手的教育机会,“你们明白这一点,知道自己争气就好。我们都不指望你们以后怎么孝敬我们……”

“我们会孝敬你们的。”杜晓红快嘴说。

曾芹鼻子里哼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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