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的病房就在护理站旁边。
安男目测着走廊的宽度,担心妈妈是否会听到他与医生之间的对话。
现在才八点多,内科却像半夜般宁静。大学医院总是以最新设备为傲,但过度明亮的照明却让人觉得非常刺眼。
安男骤然想起医院在安排病房时,病况愈严重的总是离护理站愈近,这可以说是一种常识。一想到这个,他的心情又更沉痛了。
妈妈这几年常常住进医院,但这是第一次被排在护理站旁边。
宽广的病房里只有四张床。这种无意义的空间暗示着妈妈病况的不寻常。
“妈。”
安男站在走廊上呼唤妈妈。妈妈躺在靠窗的病床上,她缠着点滴管的纤细手臂闻声动了一动。
她的脸明明朝向窗外,却对安男的声音随即有所反应。安男心想,老妈果然满脑子都在想我的事情。她慢慢地转过头来。当她认出站在门边的安男,嘴边便浮现一抹微笑,她举起打着点滴的手,摆出V字的胜利手势。妈妈的开朗令人胸口满满的。
“你不要动啊。”
他踉跄地向前走去,那种不安的感觉就像走在云朵上。恍若一场噩梦。
这是他第一次看见妈妈悲惨的模样。就算再怎么穷,妈妈绝不会让人看见她的穷困。她深信怨天尤人、给别人添麻烦是一种耻辱,因此,她总是打直背,笑着面对人生。她也从来不曾对别人抱怨生病的苦痛。
这样的妈妈,现在却两手都打着点滴,还要靠鼻导管吸取氧气。心电图机的线路就像蜘蛛网般,缠绕着妈妈这只蝴蝶。
但妈妈仍然笑了。
“妈,你怎么回事……”
安男走到床边,连一句话都说不完整。纵使他有很多话想说,但一想到自己是妈妈唯一的担忧,就什么也说不出口。
他无法正视妈妈的脸,当他在圆椅坐定后,便开始环视纯白的病房。
靠近门边有一个盖着塑料被,看样子随时都有可能往生的老人熟睡着。对面的病床拉上了帘子,只见护士的影子在里头移动。而旁边的病床则是空的。
妈妈跟随着安男的视线,最后小声地说道:
“隔壁那个人昨天还在呢。”
噗噗,妈妈恶作剧般地笑了:
“阿安啊……”
妈妈张开她的左手,她呼唤安男的语气与昔日他还是个孩子时毫无二致。
以前,当她提着大大的公文包回家,总是会对在路边玩的安男这样唤道。而每天到了黄昏时刻,安男也会出门,一面在路边用蜡石涂鸦,一面等着妈妈返家。
妈妈的手掌干枯地如一片鱿鱼干。
“你也真是的,该不会是一个人到这里来的吧?”
安男指责般问道。
直到现在,妈妈还是一个人住在石神井的老旧公寓里,不肯接受孩子们的照顾。
“我在消防署登记过啊,只要打一通电话,救护车马上就来了。”
妈妈声音细微,却有着如笛音般贯穿流风的力量。
“那时候我在洗衣服,没想到就发作了。就算舔了两片药也没有用,我才赶紧打电话叫救护车。我本来想说其实就这样去了也好,可是……”
“你开什么玩笑!”
安男呵斥出声后,流下两行清泪。
孩子们一个个从三坪大的公寓离开。每送走一个人,妈妈的白发就多一些。
“开什么玩笑!”
在大哥要搬进附有奖学金的配报所时,妈妈临别前为他煮了红豆饭,为了庆祝,也为了表达歉意:
“孩子,对不起哦。如果家里有房间给你念书的话,你说不定就考上东大了。”
安男不记得哥哥那时是怎么回答的。
“开什么玩笑!”
再一次,安男又再一次斥责妈妈。
二哥后来住进乡下医大的宿舍。还记得那时妈妈在公寓下方握着二哥的手,握了好长一段时间:她应该也是在道歉吧,说什么我没有能力让你去读私立医大之类的话。
四个孩子就这样依长幼顺序,一个个离开了妈妈。
“开什么玩笑……”
姐姐自短大毕业后就到银行工作,也在那个时候搬进公司宿舍。过没多久,她就带着一个看起来十分聪明的年轻精英到家里拜访。当他说出如电视剧台词般的提亲话语,妈妈听着听着便失去微笑,接着低下头,最后还坐着向他鞠躬致意:
“谢谢您。正如您看到的,我们家环境真的不好,明知道这是桩门不当户不对的婚事,还是要请您让小女幸福。”
妈妈的头一直没有抬起来,让前来提亲的男子显得有点不知所措。
将孩子们送出家门后,妈妈就像浦岛太郎打开宝物箱那样一下子苍老了许多。
“开什么玩笑!”
“我没有在开玩笑。妈已经老了,不能再为你们做些什么,而且你们都表现得很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