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二三十年中,我们废除了三千年的太监,一千年的小脚,六百年的八股,四五百年的男娼,五千年的酷刑,这都没有借重孔子的力量。八月二十七日那一天汪精卫先生在中央党部演说,也指出"孔子没有反对纳妾,没有反对蓄奴婢;如今呢,纳妾和蓄奴婢,虐待之固是罪恶,善待之亦是罪恶,根本纳妾蓄奴婢便是罪恶。"汪先生的解说是:"仁是万古不易的,而仁的内容与条件是与时俱进的。"这样的解说毕竟不能抹煞历史的事实。事实是"最近"几年中,丝毫没有借重孔夫子,而我们的道德观念已进化到承认"根本纳妾蓄奴婢便是罪恶"了。
感谢胡适,我以前只知道太监和小脚已经被废除掉了,原来八股、男娼和酷刑也在胡适那"二三十年中"同样被废除掉了呀。另外,"与时俱进"这个词原来也早就有了呀。至于儒学对于"培养精神上之人格"能有多大意义,我倒觉得不妨从史料当中统计一下数据。要知道,人们在心理上总是很容易对特殊事件做出强烈反应,进而会把个别典型混同为普遍现象有一句女人爱说的口头禅就很能说明这个问题:"男人都不是好东西!"事实上,如果以严格的社会学方法做个统计的话,很可能会得出相反的结论:"绝大多数的男人都是好东西",或者是"绝大多数的男人在绝大多数的场合下都是好东西"。^_^
如果划定一个很小的范围,单从西汉的儒家宰相来看,这个简单的统计工作班固已经替我们做了,他在《汉书·匡张孔马传》的结尾处评论说:"自从汉武帝大兴儒学以来,公孙弘以儒生拜相,其后蔡义、韦贤、玄成、匡衡、张禹、翟方进、孔光、平当、马宫以及平当的儿子平晏、平咸都是以儒家宗师官居宰相高位,这些人身上穿的都是儒者衣冠,嘴里说的都是先王圣训,大有温柔蕴藉之风范。但是,他们的用心却全在如何保住官位上边,时评全夸他们是马屁高人。我们若真以古代的标准来衡量他们,哪一位能称得上称职呢?"
通观历史,这些人才是大多数,文天祥那样的只是极少数罢了,只是不知道:多少个尸位素餐的马屁高人里边才能出一个文天祥呢?
另一方面,如果儒者只是混一些屠狗功名、雕虫文卷,自然很难被人喜欢,但儒者若是建功立业,尤其是建立军功,那么,当翰墨抒写儒将豪情,把事功点染进文学,这样的作品往往是震撼人心的,或者说是足以"培养精神上之人格"。比如这样一首《木兰花慢》:
混鱼龙人海,快一夕,起鲲鹏。
驾万里长风,高掀北海,直入南溟。
生平许身报国,等人间、生死一毫轻。
落日旌旗万里,秋风鼓角连营。
炎方灰冷已如冰,余烬淡孤星。
爱铜柱新功,玉关奇节,特请高缨。
胸中凛然冰雪,任蛮烟瘴雾不须惊。
整顿乾坤事了,归来虎拜龙庭。
这首词是抒写将军出征前夕的豪情壮志,"生平许身报国,等人间、生死一毫轻",这是何等豪迈;"胸中凛然冰雪,任蛮烟瘴雾不须惊",这是何等对敌人的蔑视;"整顿乾坤事了,归来虎拜龙庭",这又是何等的功业和荣耀,当然,作者没忘记最后交代一下立了功以后是要回来向"龙庭"交差的。
虽然是绝妙好词,但多少还是有一点欠缺:再有点儿红粉味道就完美了,就连暴力黑帮电影也不能全是大男人在银幕上晃来晃去呀。所以,作者的另一首《木兰花慢》也许更有看头:
乾坤秋更老,听鼓角,壮边声。
纵马蹙重山,舟横沧海,戮虎诛鲸。
笑入蛮烟瘴雾,看旌麾、一举要澄清。
仰报九重圣德,俯怜四海苍生。
一尊别后短长亭,寒日促行程。
甚翠袖停杯,红裙住舞,有语君听。
鹏翼岂从高举,卷天南地北日升平。
记取归来时候,海棠风里相迎。
又有侠骨,又有柔肠,虽然这一首艺术水准比较差,流行元素却都具备了。现在说说这位作者:他乃是名门之后,将门虎子,家有万卷藏书,授业的老师既有状元(王鹗),又有名儒(比如郝经),家里真可谓"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简直就是《傅雷家书》里的那种气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