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现在,我们至少可以对《公羊传》总结出两点:一是把汉武帝这个例子联系一下上文里徐元庆和梁悦的例子,体会一下《公羊传》的立意核心正在于血亲关系和宗法关系,它对复仇的鼓励是让我们很多现代人都觉得瞠目结舌的;二是只要肯用心,从同一部经典中可以得出多种多样的、甚至完全相反的结论,并用以支持各种现实的政治意图。
这第二点尤其意义重大,我们不妨想像一下:当一种意识形态成为官方的、甚至是官方惟一认可的意识形态的时候,当这种意识形态具有了《圣经》在中世纪基督教世界的无上权威地位的时候,对它的任何微小的偏离都会被视为大逆不道,于是异见分子能使自己的想法和行动合法化的惟一办法就是打着红旗反红旗了。从这层意义上说,越是长篇大论的经典也就越是容易被人找到下手的地方。比如,对一个读过一些儒家经典又很喜欢动脑筋的人来说,他既可以从经典出发来论证应该大力宣扬封建迷信的道理,同时也可以论证出发展科学世界观的必要性,既能从中论证出资本主义的"历史终结论",同样也能论证出儒家思想和共产主义理想是紧密贴合的……总之,并不是经典怎么说他就怎么思考,而是无论他想干什么,都能从经典当中找到依据,甚至是,领导讲什么,他就能从典籍当中找出佐证来呼应什么。我相信,只要肯用心,任何一个哪怕智力水平低于平均线以下的人都有能力做到这点。
对这个"第二点"更为有利的情况是:一种神圣意识形态里存在着不止一部的经典。
我们已经知道了汉武帝的时候独尊公羊学,而过了几代之后,汉宣帝独爱《榖梁传》,后来《榖梁传》和《公羊传》并立为官学,再后来大家又讲"《春秋》三传",《左传》也有些地位了。而这几部书同属儒家系统,《春秋经》号称孔圣人的大作,"三传"辅翼圣人之言,看上去似乎应该是"三位一体"的才对。
我们就窥一斑而知全豹好了,就先看看对于齐襄公灭掉纪国这件事,《榖梁传》和《左传》都是怎么说的。
以记事见长的《左传》这回反倒把事情经过叙述得异常简略:
纪侯不能下齐,以与纪季。夏,纪侯大去其国,违齐难也。
翻译过来就是:纪国领导人不愿意屈服于齐国,把国君的位子让给了弟弟,自己则为了躲避齐国的迫害而永远地离开了祖国。
《榖梁传》的记载是:
大去者,不遗一人之辞也。言民之从者,四年而后毕也。纪侯贤而齐侯灭之,不言灭而曰大去其国者,不使小人加乎君子。
《榖梁传》也是先从"大去"这个怪词开始解释,但解释得和《公羊传》竟然完全不同:所谓"大去",就是说"不留下一个人"当时纪国领导人离开祖国,纪国全体人民全体追随而去。这些人有先跟着走的,也有随后上路的,整整四年,纪国人民全都走光了。那么,为什么《春秋经》里不写齐国灭纪国,而说纪侯"大去"呢?这是在褒奖纪侯是位贤明的君主,不愿意使小人凌驾于君子之上。
看,事情一到《榖梁传》这儿,怎么完全反过来了?到底谁说的对呢?到底是谁才真正读懂了孔圣人在《春秋经》里的"微言大义"呢?
就算神秘的"微言大义"我们暂且不论,那么,到底就这一历史事件的叙述来说,谁说的才是对的呢?看来齐国肯定是欺负了纪国,但到底是纪侯自己跑了呢,还是带着全国人民一起跑了?反正"三传"在对这件事情的叙述上是互相矛盾的。
《榖梁传》说纪国全国人民都走光了,这似乎操作难度过大,但那时候的邦国没法和现代国家相比,举国搬迁的事也是有的。即便《榖梁传》在这里夸大其词,可《公羊传》说的"九世复仇"难道就正确吗?后来的学者们也有在研究之后认为这不大可靠的。好吧,退一步来说,就算《公羊传》和《榖梁传》都是重点在于"大义"而不在于历史实录,可如果我们是汉朝人,对这两家截然相反的"大义"我们又该听谁的才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