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其是公羊学,更要坐到实用政治学的第一把交椅。但这实在是件太有趣的事情,傅斯年所谓:"就释经而论,乃是望文生义,无孔不凿;就作用而论,乃是一部甚超越的政治哲学,支配汉世儒家思想无过此学者。" 如果说得难听一些,傅斯年的意思可以被这样理解:一部胡说八道的经典和一门穿凿附会的学问竟然天长地久地被尊奉为官方政治学的圭臬,并且当真在指导着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
但无论如何,这一"通经致用"的确就是中国历史上主流的学术风气,好听点儿说,为学是要"有补于世",当然,文字狱的时代又另当别论。这个"致用",或者"有补于世",大多和数理化没有关系,着眼点主要全在政治上面。当年傅斯年议论这个问题,说了另一段很不中听的话:"中国学人,好谈致用,其结果乃至一无所用。学术之用,非必施于有政,然后谓之用……" 这话如果倒推,正说明了前人学术之用,是"必施于有政"的。
(二)作为官方政治学的"春秋大义"《唐太宗文集》《春秋决狱》《诗经》和《春秋》的联合断案对孟子的一次问难
儒学之"施于有政",著名的概念很多,以现代人的熟悉程度来论,恐怕排第一位的就是"以德治国"了这也正是"《春秋》学"的一个提纲挈领的要义。但要细论起来,事情却没有那么简单。
我们一般人都知道儒家和法家势同水火,好像儒家就是讲以德治国,靠领导人高标人格的感化作用来扭转社会的道德风气,而法家就是讲以法制国,是胡萝卜加大棒式的照章办事,不讲道德人情。其实,就像前边例子里讲的,儒家并不反对依法制国,但要以德治为主,以法制为辅,而"德"的内容千千万万,要从经义之中细心发掘,在现实之中灵活运用,这就是典籍的经世致用之功。
"以德治国"在历代帝王之中往往被列为头等纲要,古人讲立德、立功、立言,在帝王而言,立德无疑是首当其冲的事情无论他是明君还是昏君,无论他是"德主刑辅"还是相反,这个"德"总是要立的。《贞观政要·文史》记载唐太宗的一则故事很能说明这个问题:
贞观十一年,著作佐郎邓隆表请编次太宗文章为集。太宗谓曰:"朕若制事出令,有益于人者,史则书之,足为不朽。若事不师古,乱政害物,虽有词藻,终贻后代笑,非所须也。只如梁武帝父子及陈后主、隋炀帝,亦大有文集,而所为多不法,宗社皆须臾倾覆。凡人主惟在德行,何必要事文章耶?"竟不许。
这段是说:贞观十一年,一位叫邓隆的官员奏请把唐太宗的文章汇编成集。
想唐太宗一代英明领袖,自有无数的远见卓识,而且他还很有文采,至少我个人感觉他的文章并不比"唐宋八大家"要差,所以,编一部《唐太宗文集》怎么想都是一件好事。况且邓隆这个提议,就算满朝文武当中有些人不以为然,可谁又敢提反对意见呢?
出人意料的是,还真就有人提了反对意见,这个人就是唐太宗自己,他说:"我那些重要讲话什么的,如果真的很重要,如果其中真有一些有益于人的内容,史官自该记录在案,也自然足以传之不朽;如果有些内容纯属不循古训、乌七八糟,就算辞藻再怎么漂亮,一旦流传下去也只会惹后人笑话。看看梁武帝父子和陈后主、隋炀帝,他们都有文集行世,可他们的所作所为实在让人不敢恭维,哪一个不是没折腾多久就把宗庙社稷给折腾完蛋了?所以说啊,当皇帝的要靠什么,靠的是德行,重中之重的就是德行,区区文章又算得了什么呢?"
唐太宗这番话,儒家可以说他深得儒家圣王"行不言之教"之理,道家也可以说他深得道家"无为"之法,法家也可以说他深得法家"不以术示人"之术,反正谁家都不提倡领导人多发议论。要知道,这个立场很容易被人认为是道家的,其实儒家的"无为"思想并不弱于道家。比如在《论语》里,孔子有一次发感慨说自己不想再说话了,弟子们很是纳闷儿,问老师:"您要是不说话了,我们的学费不是白交了么?"孔子回答:"老天不是也不说话么,四季照样轮回,万物照样生长。" 这问题后来苏轼说得明白:"我读《史记·孔子世家》,发现孔圣人说话很是循规蹈矩,言必称先王,而再看他那几个著名的学生,子路的勇武、子贡的口才、冉有的智慧,在当时天下都堪称数一数二,可孔子却不大喜欢他们,唯独喜欢那个三脚踢不出一个屁的颜回,嗯,这是有深意的啊。"这"深意"是什么呢?苏轼归结说:"孔子的'道'是'平易正直'的,他这是预料到后世一定会有窃取他的学说而做不义之事的坏家伙。如果自己说话又是高深莫测又是长篇大论,这是很容易让后世的野心家钻空子的。孔子这番良苦用心值得我们好好体会啊,想想我们自己吧,如果为文立论过于注重文辞,那就与圣人的主张背道而驰了啊。" 苏轼这话的确发人深省,不过话说回来,苏轼自己在这个问题上恐怕是最没有发言权的。^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