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任何夸张成分,这里距离给我气候下马威的通辽市偏东北将近400公里,气温大概要低10°左右,初冬的季节已经是接近零下20°了。
我们并肩走在马路上,他帮我提着行李箱,我用棉手套捂着口鼻,过冷的干燥空气让我的鼻子发痒酸痛。
“不是说好了别接站的吗?我又不是没有地图。”
“你可拉倒吧!”大汉快步流星,“找不到我家你就惨了,非得把鼻子冻掉不可,真的。”
我没有言语,因为我之前在资料上曾看到过在蒙东冻掉鼻子的报道,鼻子快速冻透以后就没有知觉了,外力轻轻触碰就会掉下来,留下的是“叮”一声清脆的撞击音效和路人的惊恐表情。
这个红脸大汉是我在杭州办第二学历辅导班时认识的朋友,叫张阳,43岁,蒙东本地人,自称“蒙东坐地户”。当时他正在为晋升中学一级教师而努力,通过招生广告,不远几千里找到我,想让我帮他办张文凭。当然了,课他是没法来上的,太远了。我当时很诧异我们学校的影响力,都渗透到内蒙古去了?后来几年里在断续的交流中才知道他找我办文凭纯粹是个借口,他和他的朋友看中了我对北方游牧民族史的精通和对鲜卑原始风水理论的开创性研究。
任何研究只被与研究对象利益相关的人所真正关注。
(六)
草原的冬夜,静谧、萧瑟、神秘。天空中的群星犹如黑色绒布上陈列的钻石般熠熠闪烁,一条雾带银河横亘古今,仰望苍穹,一种无可名状的寂寞立刻涌上心头。
涵纳我学术兴趣与生活理念的鲜卑王传说,真的是我要寻找的当世与未来的契合点吗?
西湖的风月、妻儿的欢笑,还有报告厅那严肃的学术,一切一切都不依不饶地萦绕在我的左右,逼迫我一再审视自己已经作出抉择的正确性和实际意义。
朋友执意安排的接风洗尘宴在号称蒙东旗第一楼的“邙哈译德”大酒楼二楼“萄冽阁”举行。
椒香的蒙古风味孜然烤羊腿、鲶鱼炖茄子、圆葱驴肉卷,还有许多我叫不上名字的佳肴,一律的大尺寸菜盘,仅有的两道素菜里面也有一半的五花肉。从桌面上的菜肴里,我很难判断这丰盛的肉宴究竟是主人的盛情还是当地的口味,不过在饮酒方面我是彻底领教了他们的好客和豪爽。
来接风的一共有六个人,我们七个人身后的暖气上各放着二瓶一斤装的52度“蒙东二锅头”。看到这个阵势,我的食欲全无。我不怕喝醉,但怕把肝喝废。
“兄弟,”张阳一手端着酒杯,一手拍我的肩膀,“我把这几个弟兄给你做个介绍。”
我赶紧站起来,双手捧杯,环视左右。
张阳向我们对面一个魁梧身材的壮硕男人半鞠躬后转向我:“这个是我们的老大,青格勒图大哥”。
“青大哥您好!”我赶紧伸出右手,凌空穿越马牛驴羊肉,期待着与主导我未来走向的蒙古人来个异族交好。
蒙古人坐着没动,甚至连二郎腿都没有放下,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深邃的目光不怒自威:“都在酒里了。”大哥淡淡地说,一仰头饮尽了杯中酒。这不是一般的酒杯,既不是杭州小巧精致的白瓷高脚小酒杯,也不是北京等地的小酒盅,这是在江南常用来斟茶的茶杯,足能容二两半烈酒!硬着头皮,屏住呼吸,我也照葫芦画瓢一饮而尽。一条热辣的洪流从口腔直抵肺腑,扁桃体立即有种被硫酸灼伤般的刺痛,我掩饰不住“啊”的一声大叫,有水星在眼角发光,一股酒气上涌,自鼻腔冲出,辛辣而刺激,我的鼻毛一定枯萎了。
张阳大笑:“够爽快!”
“这位是大嫂,卓云。”张阳恭维地向大哥身边时髦美女点头。
“我可不是你的大嫂,”这个身材中等、体形匀称而面容娇好的年轻女人对张阳不屑一顾,轻轻站起来举杯看着我,话却说给她邻座的大哥,“我们还没领证呢。”
我立刻斟酒碰杯:“大嫂您好。”“欢迎你来蒙东,”卓云微微一笑,“能喝就干掉,不能就随意好了。”看着她把饮后的空杯淡然地放在桌上,我自然没话说。百闻不如一见,早就听说蒙古人能喝酒,但是这里的女人饮酒时的大气与内敛,远超我想象力的伸展空间。
“坐下吃口菜。”大哥冷冷地关心着。
“对对对,快坐下!”张阳忙乱不迭地帮我向前推椅,我没有言谢,一屁股瘫坐在木椅上,头晕,天旋地转。
张阳似乎还在介绍另外的几个朋友,蒙眬间,我笑着点头,机械地举杯饮酒。
没有了辛辣的口感,失去了冲天的酒气,在我尚未品尝垂涎已久的蒙古美味就瘫滑到酒桌下之前,我还能来得及提醒自己:我终于找到可以潜伏的队伍了,我向着自己的目标迈出了实质性的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