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小说《骨》中,伍慧明“骨”的意象至少有两个直接的所指。其一是指祖父故去后未能被送回故乡安葬的遗骨:这是一位受美国排华法案的直接迫害以至终生未能成家的华埠单身汉,是一位靠利昂这个“契纸儿子”继承家业、养老送终的老人。他终生的愿望就是在死后由养子将遗骨送回家乡,在那里入土为安,得到灵魂永久的安息。然而,这愿望终究没能实现。老人的遗骨被永远地留在了美国这片他始终认为是客乡的土地上。“骨”的第二层所指是梁家二女儿安娜由于不堪忍受父母反对她与男友恋爱而跳楼自杀,死后她的骨灰被摆在家中。与祖父的遗骨意义不同的是,安娜是自杀而死,从这个意义上来讲,她的骨骸是残缺不全的,(小说封面上那些组成“骨”一词的字母破碎、散落的设计正是与书中内容的呼应与暗合),从而给家人带来了无尽的痛苦与自责。两重意义上的遗骨未安使得全家人都陷入深深的内疚与不安之中。很明显,伍慧明在这样开头的一部小说中要探讨的是遗留在所有人心上症结的根源:留在世上的人如何才能清醒、理智、冷静地面对过去的伤痛和今后的生活;被挤压在两个种族、两种文化之间夹缝里的人们如何正确地看待自我;年轻一代的美国华人又该如何看待老一代的生活对自己的影响,安排自己的新生活;在一连串的二元对立,如生与死、爱与恨、过去与现在、谎言与真实、父母与子女、东方与西方等矛盾中,他们将如何寻求生存的空间。这是美国少数族裔文学面临的共同的命题。
小说《骨》一开头就向我们展现了过去与现在、留下与离开、认同与反抗、生与死之间一连串的矛盾冲突。小说是以事情的结束开始的:安娜此时已经坠楼身亡,她的去世已给家人带来了无尽的伤痛与自责:父亲因此从家中搬到了城里的单身老人公寓,从此惶惶不安地度日;母亲整日心神不宁地寻找丈夫,以求精神上的慰籍;父母的婚姻也因此濒临破碎;小妹尼娜只身去了东部的纽约,当了空中小姐、导游,彻底与中国背景的家庭脱离了关系。就连家里最理智、最豁达的大姐 —故事的叙述者莱拉也整日为该不该把自己的婚事告诉父母、父母对此会有何反应而忧心忡忡。在父亲看来,这一切都是因先人的遗骨未能安葬所致。在种种纵横纠缠的关系中,莱拉试图将整个事情追根求源地理出头绪,找出合理的解释,用重读历史、重写历史的方式为死者安魂,为生者安心,为自己安生。 [1]
要想打开书中人物的心结,也许应该先从父亲和家中女性的关系开始。在《骨》中,我
[1] 单德兴. 铭刻与再现:华裔美国文学与文化. 台北:麦田出版公司,2000. 第20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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们看到的两性关系显然有别于传统的主流文学中的男性占主导地位的两性关系:熟悉美国亚裔文学的读者恐怕早已习惯于这样的事实:在这里,男性并不是主角。《骨》中的父亲利昂一生最大的成就莫过于以重金买得“契纸儿子”的身份进入美国、取得美国公民身份了。凭借这个身份,他才得以在美国改名换姓、娶妻生子、打工谋生,这似乎成了他一生唯一值得骄傲(同时也是感到耻辱)的事情。因此他一生的习惯就是收藏所有的文件、证件、信件(大部分是拒绝他各种申请的信件),乃至报纸。只要是官方印制、颁发的东西对他都有权威意义:“在这里文件比血统还重要”(9),[1] 因为“对于一个契纸儿子而言,纸就是血统”(61)。但极具讽刺意义的是,以切断血缘关系为代价换来的这个身份是假的,这样,美国华裔男性的整个存在意义就在隐喻的层面上遭到了否定:父亲人生的一切都是建立在谎言之上的,他因此在这个社会中完全失去了自我。这些重叠交叉的谎言渗透了几代华裔美国人的生活,使他们“不能讲”、“不敢讲”,最后成了神秘、不可理解的“沉默的人 ”。然而,制造这个谎言的不是别人,正是一向以诚实、民主、理性自居的美国政府,还有它所制定的移民政策。用历史的眼光来看,华裔男性的沉默与无奈原本只是为适应历史环境而采取的生存策略,但久而久之,它却被主流社会有意地解释为“中国人的美德”,是“有自知之明”的表现。 [2]可怕的是这种早期移民为适应恶劣的生存环境而戴上的面具到最后不仅被当成了他们后代共同的文化特征、印记,而且还成为了征服者与被征服者所拥有的共识。这种“面具长成了面孔 ”的现实不能不说是安娜 ·安林 ·程(Anne Anlin Cheng)所称的那种“种族的悲哀” [3]了。在这里,民族隐性的历史在个人叙事之中被不经意地凸现了出来, [4] 并得到了修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