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从嘉个人的生活史上,南唐保大十二年(公元954年),可谓春风得意的一年,也是他值得永远记忆和回味的一年。
这一年,从嘉跨进了人生的第十八个年头。虽然距离举行“冠礼”仪式,标志达到成人的时日还差两年,但是,在急于传宗接代、扩大统治网络的帝王之家,他早已到了男大当婚的年龄。就在这一年,从嘉与南唐开国老臣周宗的长女、十九岁的娥皇喜结秦晋之好,建立了伉俪情深的恩爱家庭。
位居宰相的周宗,一生披肝沥胆,鼎力辅佐李父子,对南唐的创业和守成立下过汗马功劳,晚年功成身退,回到故乡“淮左名都”、风光秀丽的扬州赋闲养老。周宗对相业的耿耿忠心,深得南唐两代君主器重。特别是中主李,对他尤为赏识。有时赐宴近臣,竟当众为他亲手整理幞头折角,以示独享殊荣。更使群臣可望而不可及的是,李和周宗结成了儿女亲家。①
在封建时代,君臣为其子女联姻,向来都是政治行为,从不考虑当事的青年男女是否相互钟情。这种强制的结合,与其说是婚配,勿宁说是双方家长为扩大、巩固家族权益而牺牲子女青春缔结的神圣同盟。这是没有爱情、悖于道德的痛苦姻缘!
然而,对从嘉和娥皇的婚姻来说,却是巧发奇中,求凰得凰。因为善诗词、精书画、知音律的从嘉和通书史、能歌舞、工琵琶的娥皇,婚后都惊奇地发现:对方在才艺上是自己最理想的伴侣和知音。二人结发,可谓珠联璧合,天从人愿。是相同的志趣和执著的追求,使他们心有灵犀,声应气求,引发成炽热、深沉的爱情。这对男女青年的结合再次雄辩地证明:自古以来,真正的爱情决不是异性间生理上的单纯吸引和满足,也不是政治和经济交易的筹码或附加物,而是文化和文明在不同层次上的聚合。
娥皇盛于容貌,颇有顾恺之画笔下洛神的风姿。她凤眼星眸,朱唇皓齿,冰肌玉肤,骨清神秀,不管是浓施粉黛,还是淡扫蛾眉,都像出水芙蓉那般富有魅力,令人顾盼不暇。在从嘉的眼里,娥皇就是倾国倾城的绝代佳人西施转世。初次见面,娥皇就在从嘉的脑海里,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使从嘉觉得娥皇的容貌、装束和意态,时刻都像影子一样朝夕与他相伴,须臾也很难分离。一旦分离,便苦不堪言。尤其是在更深人静、风雨相和的秋夜,他的眼前更是清晰地幻化出娥皇发束丝绦玉簪,身穿薄罗澹衫的倩影,感到有一双笼罩着少女淡淡愁绪的眼睛总在深情地凝望着他,使得他情牵神往,长夜不寐,只好隔窗卧听帘外芭蕉絮语。时间一久,娥皇的形象就如一个大特写镜头,定格在从嘉的视野之内,并经他生花的妙笔化为一首《长相思》词:
云一,玉一梭,澹澹衫儿薄薄罗,轻颦双黛螺。 秋风多,雨相和,帘外芭蕉三两窠。夜长人奈何!
欢度蜜月之后,两人如胶似漆的情感有增无减,终日卿卿我我,越加形影不离。假如有一人因事短时离去,另一人就会感到孤独寂寞,在精神上无所寄托。特别是自南唐保大十四年(公元956年)后周发兵直奔淮南以后,从嘉受命都虞侯沿江巡抚使,并在军校簇拥下日夜巡江时,娥皇更感到咫尺天涯,难得见面。从嘉婚前做皇子的时候,有个良好的习惯:每逢春暖花开时节,都要微服远行,或游名山大川,或访古刹碑碣,或以诗文会友。他在婚后的头一次出访,可苦了新婚燕尔的娥皇。当那樱花满地,皓月凌空,剩下她一个人独守空帏的时候,躺在象牙床上长久思念从嘉,有时整夜不能入睡。她失神地望着床头的熏笼,企盼从嘉早日归来,经常在似睡非睡中苦捱到天明。即使旭日临窗,她也懒得梳理晨妆,有时信手摸过铜镜,望着自己鬓发蓬乱,愁眉苦脸,泪湿红色护胸小衣的狼狈模样,不禁又悔又怨,又恨又恼。当她把从嘉盼回身旁,一头扑在他的怀里,半是埋怨、半是娇嗔地倾诉了这番小别的相思苦痛之后,从嘉除了用比往日更加温存、真挚的情爱慰藉娥皇外,还填词一首《谢新恩》追记娥皇对他的一片痴情:
樱花落尽阶前月,象床愁倚熏笼。远似去年今日恨还同。 双鬟不整云憔悴,泪沾红抹胸。何处相思苦,纱窗醉梦中。
同样,娥皇偶尔离去,从嘉在感情上亦是难舍难分。娥皇每次回府省亲,也会给从嘉造成难以忍受的精神重负,害得他整日愁眉紧锁,食不甘味,寝不安席,直到娥皇回到宫里,他才心安神定,笑逐颜开。有一年中秋佳节,娥皇探视双亲归来,彼此还没来得及嘘寒问暖,从嘉便兴冲冲、急切切地将他在此间写的一首山远水寒,枫丹菊黄,雁飞人盼,辜负满帘风月的《长相思》,笑容可掬地送到娥皇的面前:
一重山,两重山,山远天高烟水寒,相思枫叶丹。 菊花开,菊花残,塞雁高飞人未还,一帘风月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