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纽约(4)

生命如歌 作者:(美)特雷西·基德尔


德奥每天基本是靠牛奶、面包还有饼干来充饥。偶尔他也从商店那儿的农产品箱子里偷偷拿些胡萝卜或是葡萄,大家都那么干。德奥想,也许有办法能从格利史蒂斯或其他商店偷到食物,可这太危险了,而且比要饭还要卑鄙。有一次出于好奇,德奥在回家路上看了看上东区一家高档餐厅的菜单。在这种地方,德奥甚至连餐巾纸都买不起。对他来说,那餐厅里的模样或许是另一个星球的光景。还有那些他天天路过的酒水吧、咖啡屋、热狗摊、比萨店……现在他已经能够做到无视它们了。这些地方对他这种人来说太过昂贵,而且也没有他想要的东西。

德奥记得自己以前也曾对食物很上心,会有特别想吃某种东西的时候。可是在过去几个月,他早已经被耗得没了食欲。他在医学院时没有学过关于食欲的生理因素,可自己目前的状态似乎是因为他身体里某个开关被关上了。在逃命的时候,他学会了怎么忍受饥饿,而现在,他不得不逼自己吃点东西,甚至在觉得自己精神状态还算不错的时候也是如此。最近,他也只喝得下牛奶。这样也不错,德奥心想,这样至少他身体里还有乳糖酶1。

刚来纽约的时候,德奥很奇怪住在上东区的高级公寓里、穿着光鲜亮丽的女人怎么会那么瘦,在布隆迪,瘦成那样说明他们贫穷。德奥现在比刚到纽约时还要瘦,简直可以说是骨瘦如柴。

有时候他会早早起床,徒步穿过大概三十个街区走到商店。有时他会在连续十二小时的疲惫工作后走着回去,好省点地铁费,也拖延一下回到公寓的时间。还有时,他不坐地铁改坐公交,因为公交车更慢。他的膝盖总是疼痛难忍,在他和穆罕默德同住的脏乱公寓中也睡不大着。就算偶尔睡了过去,他反而希望自己不曾睡着,因为那些可怕的梦魇又会来逼迫他。他常常从噩梦中惊醒,却记不得自己做了什么梦。但是他无比清楚地感受到恐惧、战栗、呼吸不畅,吓得他再也不敢合眼。

现在,穆罕默德准备回塞内加尔了,以前德奥还可以去那些塞内加尔小贩的公寓,洗个澡或用用厕所。可是没了穆罕默德这个敦实可靠的朋友和守护者,德奥不想再和那些醉汉、吸毒者和妓女住在这里了。穆罕默德也觉得这样不好,所以离开前,他带德奥去了哈林区第126大街上另一处废弃的公寓,并把德奥介绍给占据那里的人。他们都是非洲裔美国人,可是没人会说法语。穆罕默德称他们为“朋友”,可是穆罕默德一走,他们就没那么友好了,马上开起德奥的玩笑。德奥听不懂那些玩笑,可他知道那都是针对他的。德奥在那儿住了几天,就有人要他付房租,德奥装作没听懂,蒙混过去。但没几天,有个地痞一大清早便拿着一把刀子威胁德奥,要他交出身上的钱。那人块头很大——起码比德奥大很多,笑起来十分阴险。德奥说他没钱,那人晃了晃手里的刀子,一只手伸到了德奥的口袋里,然后一边把德奥那周好不容易存下的零钱拿出来一边说:“看,你这不是有钱吗。”

在那之后,德奥就把钱藏在内裤里,并搬到了另一个废弃公寓——第131大街和第三大道交汇处。那儿也是臭气熏天,老鼠蟑螂满街窜。德奥在那儿给自己找了个住处,刚搬进去不久的一天,他正坐在二楼一个破窗户旁边,突然听到两声轰响。他马上听出那就是枪声——这声音对他来说太熟悉了。德奥往窗外望去,只见人们往四面八方跑开,而在肮脏的路边,有人躺在一摊血泊中。

德奥想:“我不相信这是真的!我不相信在这个地方还会有人流血!”

接着他听到了警笛声,警察来了,然后是救护车。一群人围着那摊血迹,德奥躺在屋中,听着楼下那些旁观者兴奋地议论纷纷,就这么一动不动地听了整整四个小时。

他必须离开这里,离开哈林区。

每天早晨去上班时,他都要穿过中央公园。他顺着麦尔坎X大道走,到了第110大街时就爬上一段被繁茂的大树掩映着的石梯。就在中央公园和哈林区的交界处,德奥曾见过一小群人,他们有的坐在椅子上打盹儿,有的裹着毯子睡在附近的草坪上。每个人似乎都用一个塑料袋装着自己的家当。穆罕默德曾经告诉他,这些人就住在公园里。

就在德奥亲眼目睹枪战的第二天,他去了塞内加尔人的公寓,从寄存在那儿的行李中取回来些他觉得会用得上的东西——一套换洗的衣服、牙刷、毯子,然后把他们装到一个塑料袋中。那晚,他就在中央公园过夜,睡在第110大街的入口。半夜,他被一阵难闻的气味熏醒,那气味在他身上整整一天都没散。德奥这才意识到他睡的那片草坪是其他流浪汉撒尿的地方。第二天晚上,德奥靠着自己的鼻子找了一个更干净的地方。那儿风景很好,是个青草茂盛的小山坡,两边有高树遮掩,旁边还有个公共游泳池。可是,到了第二天早上,德奥才明白为什么那个地方没人撒尿——因为警察赶走了要在那儿住的人。德奥在警察发现他之前就先看到了他们,然后赶快跑开。那是个公共游泳池,之所以干净是因为有警察在那里看守,不让人们随意露宿、方便或洗澡。但德奥自己是在商店或是塞内加尔人的公寓上厕所,他也常去那个公寓洗澡。

开始几天晚上,德奥总是躲着其他住在公园里的人。过了几天,他开始从远处观察他们,听他们彼此间谈话。渐渐地,德奥听出了那些人的常用词,可是大部分在他的词典里查不到,比如“motherfucker”。那些流浪汉会在冲对方大声叫骂的时候频繁地使用这些词,这让德奥明白那些肯定不是什么好词。可是没人真的动手,事实上,他们互相间都比较照顾,甚至对德奥也很友善,比如给他纸袋包着的酒喝,或者把他们抽的烟分给他。这时候,德奥就会说:“不用了,谢谢。”

他们称呼他“兄弟”,比如说:“嘿,兄弟,你哪儿来的?”德奥走开的时候,他们就会说:“怎么了你?放松点!”

“放松点,兄弟!”德奥就这么回答,心里却想:“他们说的是什么意思?”

他们并不能帮助德奥学习英语,但是习惯了后,德奥也不怕他们,甚至还可以拜托他们在他离开去送货的时候帮忙看着自己那袋子东西。德奥觉得那些人都同情他,就像他同情他们一样。

他们都是黑人。德奥心想,他们中大多数人或多或少都有些心理或其他方面的疾病。德奥靠近他们的时候,不得不屏住鼻息,用嘴巴喘气,这样就闻不到他们身上的气味。可是和这些人一起住在公园里,可比和那些拿着刀子抢他钱的地痞一起住在废弃的公寓中安全得多。

德奥找到几处比较隐蔽的地方,被灌木丛掩盖着的草地,或是铺满落叶的大树下。躺在柔软的草地上,透过大树繁茂的枝丫看天上的星星时,德奥觉得自己好像回到了家乡,仿佛他又找回了那个真正的自己。

回忆还是在不断地侵袭着他,甚至比在穆罕默德的公寓时还要严重。特别是在月光清朗的夜晚,过去的记忆仿佛是不请自来的幽灵——每次他看到月亮,就会忆起自己的童年时光。当他还是个孩子时,就经常跑到自家山坡的牧场里,同爷爷隆基诺一起躺在用香蕉叶铺成的垫子上看天上的月亮。躺在爷爷身边,他觉得心里无比踏实。看着天空,幼小的德奥发现了令他倍感新奇的东西——月亮上竟然有个兔子的形状。

他把这个发现告诉爷爷,爷爷就说:“对,那就是只兔子。”现在,爷爷肯定已经不在人世了。那些民兵来的时候,他肯定和以前一样坚守着家园,直到最后一刻才逃跑,然后藏在房子附近,牵着狗、紧握他的叉子看守着牛群,就这样坚持,直到一切都来不及。

在公园里,德奥找到了一个属于自己的安逸的小角落。有时下班后,或是在没必要加班的周日,德奥就坐在中央公园,看着对面的喷泉。这个地方晚上都是锁着的,所以德奥觉得待在这儿能让自己的感官从腥臭的尿骚中放松一下。他就这么安静地坐着,有时候甚至能暂时忘却家乡的事情,或是那些恐怖的经历。他只是看着那些花儿,或闭上眼睛听着喷泉的声音慢慢睡去。此时,他仿佛听到了故乡坦喀尼喀湖的水声。

德奥发现公园里有个很大的池塘——杰奎琳·肯尼迪·奥纳西斯水库。他常常站在水库的栏杆边,静静凝视着水中倒影想心事。有时,他会和经过此地的长跑者一起,沿着池塘慢慢地跑上一会儿,好让自己感觉到他们是“精神上的朋友”。

这个画面有点滑稽——慢跑的人穿着短裤和氨纶质地的运动服,而德奥穿着长裤和帆布鞋,头上还戴着一顶写着“我■纽约”的帽子。但这让德奥觉得自己好像就是这里的人,好像他和别人没有什么不同。可他总是跑不远,甚至在跑得最慢的组群里,他也会被远远地落在后面。这也没关系,他对自己说,总会有下一拨人来,他可以接着和他们一起跑。

一段时间后,德奥又找到了些别的他中意的地方。在去上东区送货的时候,他发现附近有一个小小的天主教堂——圣托玛斯摩尔教堂。德奥偶尔会把货车停在一边,走进去为自己和家人祈祷。有时送货的过程中,他会路过一个儿童服装店。一天,德奥停下来看着服装店橱窗中映出的自己的身影——现在他还不到六十公斤,对于他这种中等个头的人来说,这实在太瘦了。他瞥了瞥橱窗中展示的华丽的小公主裙和帅气的小外套,又看了看上面的价签,不由得火冒三丈:“你看你天天流这么多汗,臭得跟个死尸一样,但你赚的这点钱连那衣服的一颗扣子都买不起!”

“纽约客”这个词有相当丰富的内涵,可这些所谓的内涵压根儿没有什么实际意义。德奥仔细研究了地铁外壳上的涂鸦,特别留意看了看那些粗鲁低俗的画和那些他在词典里查不到的词。他开始认为,这些涂鸦其实是那些住在哈林区的人们向那些住在中心区、在儿童服装店那种地方购物的人传达的信息。

德奥尝试着从词典中拼出来了一个词组:“另一个世界。”

纽约这座城市中有好几个不同的世界,他想,要是布隆迪没有发生战争,其实住在那儿要比住在纽约的一个糟糕贫困的“世界”好得多。在这种地方,你觉得自己甚至已经算不上是个人。当你的处境和周围的人那么不一样时,你怎么可能和别人一样算是个人呢?

德奥站在第五大道和第96大街的路口,看着川流不息的车辆和人群。

他的未来究竟在哪里?以前他给自己设想的生活和美好的未来,并不仅仅是被打乱了,而且被彻底摧毁了。现在他根本没有什么想要的未来,只是在不停地思索:生命什么时候才能到达尽头?上帝能不能赶快将自己带走?天越来越暗,交通高峰期过去了,出租车和小汽车来来往往。也许闭上眼睛径直跑到马路中央会是个不错的主意,德奥心里默默地思考着。

但他最终还是等着绿灯亮起。前面就是一个公园的入口,那儿没有路灯,漆黑一片。德奥走向那里的时候,心里觉得既惭愧又恼火。任谁在这个时候看见他往公园走,都会认为他是个流浪汉。可那又怎样?在纽约他根本不认识什么人。

可是他还是和往常一样,前后左右四下打量,确定没人注意到他,才蹒跚地走向公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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