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理和南希的公寓又长又窄,一头是客厅、厨房和一间卧室;另一头是南希的画室,里面摆满了她的油画和素描,内容大多是建筑体,细腻而逼真。德奥的房间位于公寓的中间。为了符合建筑规范,这个房间的一面墙上高高地开了一扇小窗,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窗户。这房间以前是查理的办公室,查理和南希把它叫做“黑洞”,几面墙上都摆满了书,过道里勉强安了一张床和一张小书桌。
这是德奥长这么大住过的最舒服的房间了,长久以来因逃亡、劳顿、居无定所而备受折磨的身体,在这里终于可以安顿下来。但与此同时,他的心智也开始从麻木中运转起来。好几次,在德奥半睡半醒中,生动的梦魇会突然逼至:血淋淋的大砍刀,血肉模糊的躯体……有时德奥又会做那些纠缠不休的噩梦,梦里最后他仍然不得不逃命,却还是怎么也迈不动步子。每当这时,德奥就会起床,悄无声息地溜到浴室冲个凉水澡,凉得刺骨,然后一夜无眠。在他的小屋中有台收音机,德奥把收音机的音量扭得很小,耳朵贴着喇叭慢慢调台,他找到一个叫做“法国国际电台”的频道,其中有个节目叫“非洲”。节目要到午夜才会播出,有时会播放些关于内战的新闻。那些新闻大都让人揪心,可是德奥还是不能自已地期期不落。查理每天都会翻阅《纽约时报》,有时德奥会浏览一遍报纸找找“布隆迪”这三个字,可却从未找到过。有时他的确会看到“卢旺达”,但从没有任何关于布隆迪的消息。德奥听广播,既是为了听“布隆迪”这个名字,也是为了让自己醒着,远离那些噩梦。
德奥有时点灯熬夜,南希偶尔会敲门进来,坐在床边陪陪他。德奥的英语还不是很好,说上几句不够用了,而且这些时候他也不是很想说话。不过南希并不介意,只是安静地和德奥坐着。有时德奥会不知不觉趴在桌子上睡着了,但大部分时候,他会一直熬到凌晨三点广播结束,然后静静听着钟表滴答走动,望向那扇高高的窗户,心里默默叨念:“天怎么还不亮,怎么还不亮……”
德奥现在不再是生活在四季昼夜长短相当的赤道地带了。最近,纽约的夜晚越来越长。一天,南希在画室里喊他:“德奥,快过来看。”
德奥从画室的窗户望出去,外面零星地飘着白色的毛絮:“这是从哪儿来的?是和雨一样从天上落下来的吗?”
南希和查理希望德奥能把工作辞掉,德奥就干脆不再去那家超市,不过这也意味着他需要接受沃尔夫一家给的零花钱。
“我这样就像个寄生虫,”德奥收下钱时心里想,“还不如回中央公园去。”
南希和查理告诉德奥可以用家里的电话往布琼布拉给克劳德打电话,可是德奥打过一次,发现一分钟要花五美元,就再也没往家乡打过。所以,德奥还是不时坐地铁到哈林区街头打电话。
莎伦曾让德奥写下自己的经历,德奥刻意隐瞒了真实信息。但在文章的最后一页,德奥写出了自己的心里话:“我向上帝祈祷,请告诉我我的亲人依然平安,否则我将无法继续生存下去。我太疲惫。”从克劳德那里听到的消息通常都很糟糕,有时甚至是噩耗。有一天,德奥从电话里得知他一个表亲被杀害了,他的头被残忍地割了下来。就在前一天,德奥还和南希一边喝着咖啡,一边断续聊起这个表亲的趣事。回到公寓时,德奥再也控制不住哭了出来,南希急匆匆地从画室奔出,问他出了什么事,德奥的悲痛像是决了口的洪堤,他将全部告诉了南希。南希久久地抱着德奥,轻拍他的后背。
这个世界处处都是危险。南希的哮喘病让德奥很担心,她的病情在冬天变得更加严重,加上南希又患了感冒。听着南希困难的喘息声,德奥越来越紧张。德奥告诉南希,她必须去看看医生,南希却不愿意,德奥想:“那只能这样了。”他回到黑洞,从床下的箱子里拿出了听诊器,挂在脖子上坐到南希身边。
“让我听听你的肺。”
根据听到的肺部声音,德奥没有发现有肺炎的迹象。不过他觉得南希还是应该去看看专业医生,可南希就是不答应。
德奥给查理看过他从布隆迪带来的书,查理当着德奥的面对南希说:“他爱书,他得回到学校。”之后,他们的一位朋友帮德奥在纽约市立亨特大学报了英语语言班。德奥觉得自己肯定表现得很好,因为不到一周,他就升到了更高等的课程,而且他的老师还带着德奥参加和其他老师的午餐——似乎是在炫耀他的得意门生。
每个周六,德奥都会跟着查理去联合广场的绿色农夫市场。查理是大学的社会学教授,他很了解纽约市。德奥虽然不能完全听懂查理讲的事情,但是他还是很喜欢听他讲眼前这条街的历史。他们坐在一家咖啡店,喝着咖啡聊聊天,然后散步去史传德书店,在那儿看上一两个小时的书。有时在回家路上,他们会到仓储超市买些啤酒或一瓶红酒,晚饭后坐在桌边慢慢享用。差不多每天晚上,查理都会在晚饭时给德奥讲一个新的表达用语,比如“印第安的夏天”指的是美好的晚年,“断一条腿”是预祝顺利成功的意思。南希经常转向德奥,为他解释自己对于这些表达的理解,然后查理会提出不一样的解释。有时德奥也会打断查理,问一问自己的问题。
“‘抽打一匹死马’1是什么意思?”
“哦,这是个大白话。”查理会这样解释。
“那‘大白话’又是什么意思?”
“就是些陈词滥调。”南希有时会抢着回答。
“不,”查理会说,“大白话和陈词滥调的含义并不完全一样。”
通常这个争论就会不停地进行下去。刚开始,德奥坐在那儿觉得有些不自在,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能回答自己的问题。慢慢地,德奥觉得这样很有趣:这两个母语是英语的人,却解释不清关于自己母语的问题。德奥会安静地听着他俩争论不休,心情越来越轻松——即使他们的母语就是英语,也还有很多东西要学。
“看来我问的问题很有水平。”他偷偷地开心,“我不明白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不代表我笨,这么说来,我的处境好像也没有那么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