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在地图上的街道
桥本五郎
将自己的故事说给我听的人,名为寺内,根据听来的消息,去年十一月底,正好是我听完该故事返家后的当天晚上七点钟,他因为病入膏肓,一头撞死在自己房间的柱子。
如果出事的时候是七点钟的话,那距离送我离开还不到三个钟头。
闲聊中无意透露出此事的友人,针对我异于平常的诧异,告诉我说寺内的死当然是自杀,正确来说是假称病逝,而且反正病逝一切就都完美地结束了。但,我在那一瞬间,对于虽然已经对外宣称病逝,却还是很怀疑是否真的该伪称病死。
那是因为我想起了他生前听来的故事,当时……我被强迫倾听这个故事的时候,无奈因为地点的问题、对象的问题,况且还是素昧平生的人,也就是所谓的强迫中奖,单纯觉得很有趣,听过就忘了。
如今,听闻他自杀一事看来,当时他那种极端认真的模样啦,还有这个故事其实很合逻辑的情节等等,似乎都能说通了。
他在说故事的空档,极力主张自己是正确的,现在回想起来,那种过度的激昂以及针对其他事物近乎惹人厌的怒骂,全都是他自杀前的悲哀呐喊,我想我已经能充分理解了。
在我之前,他可能也曾将这故事告诉某人。但,故事远远偏离了我们的常识,其次就是对于地点、对象的成见所致,恐怕谁也不相信他吧!他一定是除了自杀之外,别无其他路可走。如此就连我,当时,不知不觉间受到故事的精彩性吸引,尽管在他受到监视的房间对坐了将近两个钟头,但心里仍担心说不定哪时候会受到什么样的伤害,才抱定了万一有什么事的时候要立刻飞奔而出的觉悟。
因愤怒而锐利瞪视的眼睛、因诅咒而格外激动的说话口吻,以及俨然是个壮士的态度、时而像只猫儿留意走廊情况的模样等等,的确是我们误会他了。他和我们一样,在朗朗的青空下,同样有权利主张当个镇定安详的人!
我打算为他发表这个故事。
就算无法将他从自杀却伪称病逝的错误名称中解救出来,哪怕只有一个人愿意考虑故事的真实性,想必他在九泉之下也会觉得有几分安慰。其次是出现这故事之中他的命运,我相信不久也会是我们的另一面命运。
这个恐怖故事,是三十几岁过世的他在二十几岁的春天,怎么说都是由一场格外诡异的冒险所展开的。然读者一定知道,微笑的背后经常是隐藏着黑色面具的……
寺内在那时候,已经对都市这东西丝毫不感到眷恋了。所谓的职业介绍所,也只需要限定的特殊人士,领悟到除此之外没有任何意义的他,将一张履历表和学校的任职命令、户籍誊本还有空钱包放进口袋,总之踏出脚步不断往前再往前。
因为没有抬头挺胸的心情,所以只是看着脏污的地面不停走着。不过,有时与他并行,或者并没有并行,状似匆忙地走离及走近的诸多脚步,却仍会映入眼帘。那时候,越过那些人的脚和脚之间,可以看见道路对面家家户户的屋子底部。可以看见像满载着乘客行走的电车车轮。于是那些脚和车轮和家家户户,让他即使身在人群中,仍旧感到举目无亲的孤寂。
空腹感是一开始就有的,但走着走着也就不太严重了。不过,在类似睡眠不足而不耐烦的脑海中,罩上围裙的女人脸蛋啦、馆子的招牌啦、桌上的一根汤匙啦、味噌汤的颜色啦,那些东西不断忽隐忽现忽隐忽现……
宛若梦游般一直那么走着的时候,寺内不知何时已来到浅草的公园。换算成距离是将近三里的地方,他不知不觉跋涉到了瓢箪池的那些油漆剥落的长椅之一。
时间刚好是越过六区之后不久,在那儿,愉快的人们再度黑压压地流向电车轨道,一个接着一个远去的脚步声,对颓倒在长椅的他而言,据他说就好像是从埋葬的墓穴中,听到前来参加葬礼的亲戚转身离去的声响。
六区的电灯啪答啪答地熄灭。
仿佛是被它撵走似的,迄今一直吵闹不休的夜间摊贩推销吆喝声,一个接着一个消失了,热闹背后的冷漠益发围绕在他脚边。似乎有股又甜又酸的风,从他胸口朝背部方向,迅速穿越肺脏而过。
漫不经心地暂时闭上眼睛后,他从口袋拿出履历表,心不在焉地缓缓注视那文字。因为是士族一八六九年,随版籍奉还赐与旧武士家族的身份称谓。与华族不同,在法律上并没有特殊待遇。一九四七年废止。而优先录取的原因,“让他觉得异常滑稽,突然对学校的公职二字憎恨不已。
乡下的种种从脑中一闪而过。然而他的联想非但不是汽车贷款,反而是事到如今自己连一毛可使用的金钱都没有,他就像一块豆腐般茫然发呆。
他反手将履历表丟进瓢箪池,接着是任职命令、誊本,还有空钱包。
伫立在长椅旁好像在同情他的通宵灯光,在寺内那些逐渐掉落的过去,轻飘飘地,仿佛幻灯机般反射出青白色光芒。不管有什么样的过去,什么样的经历,对目前的自己而言不已没有任何必要了吗……
“哈、哈、哈……”他试着纵情大笑。
仿佛在配合着那调调儿,某人也“哈、哈、哈”地笑了,而且就在他身旁。
他在当时的感觉,好比被人用火钳之类的东西打到小腿……总之很难描述的。定睛一看,同张长椅的另一端,有一个男人……用破毛毯裹住身体的老人,看到他之后再度发笑。
“怎么回事?”
不久,老人开口搭讪,然而他在当时,犹在惊讶没想到身旁还有人在,突然之间无法回答。
“士族真是无聊的玩意儿啊!”
老人再一次开口攀谈的时候,他想到了过去曾听说过的,拐人到北海道当苦力的事情。这老人到底是不是那么恐怖的人物呢,于是他凝视着老人圆圆的脸、柔和的眼睛、状似健康的表情,还有粗壮的体格。
“学校的教职还真无趣啊!”那老人继续说道。
但,他还是没办法以言语回答。
“钱包这玩意儿根本完全派不上用场。”
这老人何时来到这张长椅,又是在何时得知,那样的他是士族子弟,过去曾担任国小公职等等事情呢?他依旧注视着老人的脸,不发一语。
“怎么样,要不要吃?”
“哈、哈、哈……”老人笑着,从先前一直蠕动的毛毯怀中,拿出一个报纸包打开它。于是八九根吃剩的香蕉,猛然唤起他的食欲。不能伸出手,不能伸出手,些微理性让他想象着那个北海道苦力的悲惨下场。然而那时候,他描述自己终究无法战胜那诱惑。
“我可以收下吗……”
年轻的寺内原本打算那么说,不过嘴巴突然黏住,没能说出的话就从唇边消失了。
但,下一秒钟,没有任何理由,他已经和上述的老人并坐在一起,感情和睦地剥开香蕉皮。而那滋味是如何柔软地碰触到喉咙啊!
“要抽烟吗?”
吃完后老人问。虽然他没想过在饭后来一根,但被那么询问后,难以压抑的烟瘾,涨满至冰冷手指的每个尖端。
“唉呀,抽完了吗,我记得还有的啊……没关系,店应该还开着吧,我去去就来。”
他还没来得及回答,伸手在毛毯中摸索的老人,看似无法在身体任何地方找到香烟,喃喃说了那些话后就从长椅上站起来。
在老人拿香烟回来之前,徘徊在他心中的思绪,既非对过去的诅咒也非对前途的想象,而是刚才离去的老人到底是哪一号人物。
从那一身打扮来看,就算是不熟悉当地的寺内,也觉得老人除了乞丐之外什么都不像。不过虽说是乞丐,其谈吐的细微之处,还有态度,总觉得相当绅士。
从他表示要去讨香烟的话来思考,假设老人是北海道的苦力贩子,前去讨烟的地方是否就是伙伴的家?
如果是那样的话,自己接下来将会如何?
听说只要和他们交涉过一次,凭那集团的恶势力,绝对不会让对方有路可逃的。不过,如此差劲的恶人,既然想将自己卖掉,为什么身上会连香烟钱都没有?倘若老人是乞丐的话,自己已经从那乞丐身上蒙受过一饭之恩。来到东京才仅仅两个月,自己已经踏入乞丐的社会一步了……在他心中,来来去去的净是那种寂寞的预感。
“来了,不过是朝日烟……”
不稍多时,老人精神奕奕地回来了。
对于那时的诱惑,寺内表示自己还是无法战胜。
反正都会被卖到北海道,管他什么东西全都收下吧,据他说他的心情开始流于下流无赖。
啪地打开朝日烟的盒子,点燃其中一根烟时的愉悦!感谢一词的意思,那时候他才第一次感受到。
满满吸入胸腔,然后再尽可能地慢慢拉长时间,静静地静静地吐出来,暂时闭上眼睛,呼往空中的白烟,将他肚子里面的各种秽物一扫而空,他陶醉在那样的清爽中。
“将钱包丟掉,是因为失业吗?”
老人的态度宛如正靠在吃茶店的桌子上,问人的方式相当尊大。在他心中,从早上开始的,不,是两个月来对这方面的痛苦感觉,渐次复苏了。苦不堪言的都会经验,以各式各样的面貌逼迫他记起。
老人的问题让他兴起几分警戒。寺内说当时以一种事后回想也无法说明的心情,将迄今发生过的事情全告诉了老人。不过,老人并没有提到他暗自期待的北海道话题。
“那今晚没地方住啰?”虽是充满同情的声音,但却是老人听完后所说的第一句话。“不过没关系啦,因为你还年轻。之后一定会有好运的,你可别想不开噢……那么今晚,可以到我那里住,要来吗?出外靠朋友嘛,你一点都不用客气,总之先离开这里。已经到了管区巡逻的时间,被发现的话又要啰哩啰嗦了。”
一听到管区,寺内说自己吓了好大一跳。至今想都没想过的寂寥感,像潮水一样吞噬他的胸口。他跟着老人,没时间多想就站起身。然后在池畔稍事休息,来到如今已经全部变暗的六区石板路。
“对了,去之前要不要洗个澡,你很累了吧?”
老人停下脚步。当时他并没有特别想洗澡,抱持着事到如今违逆老人也于事无补的心情,遂以表情示意悉听尊便。
“那你在这里等我一下,我这就去筹洗澡钱……”
老人就那样绕过戏院G馆转角,消失了片刻。
什么叫筹洗澡钱?该不会是用偷的吧?他终于厌倦了揣测老人的真实身份,后知后觉地回顾自己这不到半个小时的诡异行动。
“久等了,走吧!”
老人费了一些时间才回来。既然他说走吧,表示已经筹到钱了。
寺内边犹豫着该不该询问这件事,就那样不知不觉地尾随着老人,来到连城镇名字都不知道的某间大众澡堂,穿越布帘走进里面。他看到老人将一枚五钱白铜,以及五枚一钱铜板放在收费台。
寺内重新注视着脱掉衣服的老人。不,聚集在老人周围的眼睛,收费员的眼睛,他都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观察着。
如果能知道周围的眼睛是如何看待老人的,大概就能察觉老人的真实身份了。想是这么想,但是没效。都市的所有一切都是个人主义。
只要收过钱之后,想做什么事就悉听尊便了,收费台的男子频频打瞌睡,为数不多的顾客,大家也都各自急着回家,甚至没有人看他或老人一眼。
明亮的灯光下,老人的圆脸滑润地闪着光泽。柔和的瞳孔不停散发出幸福的光辉。带点孩子气略显丰厚的手掌,远比寺内的手还要漂亮。
老人绝对不是乞丐,领悟到这一点的他,有种类似前所未有的恐惧感。
但,当他思考着今后该何去何从的时候,那种类似恐惧的东西,不知不觉竟已变淡了,之后在冲水场盘腿坐着的他,已经在帮老人洗背,或是让老人帮自己洗背了。从澡堂借来的手巾上的脏污,现在一点都不介意了。
不过这时候又有谁知道,他早已陷入老人的恐怖计划中!
从澡堂出来的老人,抽完一根烟后,仿佛自言自语般说:
“那么,因为今天有客人,就不去公馆而到别墅吧!”
在老人的伴随下,他穿过几条幽暗的巷子。两侧不见一间装设玻璃门的人家。恐怕是因为建筑式样太粗糙了。透过紧闭的木板窗户浏览各角落,可以从微弱的光线窥出那些人家的节俭。如果能在太阳下观看的话,想必是脏乱不堪的一处贫民窟。
之后两人所抵达的别墅,颇为巨大、而且黑漆漆地耸立在这城镇一角。连围墙也没有,到处都看不到照明。从天空划下的黑影,他最多只能判断出那栋建筑物是洋房。
“门已经关上了,我去施一下魔法,马上就回来。”
老人低声说道,然后拐进建筑物的大门侧。寺内独自站在漆黑的地面,不用说他又开始想象有关老人的种种了。然而不可思议的是,他表示自己现在对于老人的言行举止,已经不再有任何怀疑了。
“快,可以进来了。事情很顺利。”
黑暗中传出说话声,在他面前出其不意地开了一个洞。建筑物的一扇门打开了。
“在那里脱掉鞋子,因为有阶梯。”
如果没有老人的提醒,那时候他大概马上会被眼前的楼梯撞到小腿吧!走廊仿佛贴住胸口般狭窄。随老人在走廊转个弯,光线隐隐约约从左手边的房间泄出。呈现在他眼前的是估计是打通两间八叠大的宽敞房间,走廊的交界处没有半扇拉门。
一看,有了有了!在唯一的灯光照射下,这房间塞满了穿着和服外套的人,穿着法披古日本式的短大衣。的人,最多的是盖着南京米袋的人,个个都像是无法在大马路看到的男人们,大约将近四十人,挤得满满地,横七竖八地在那里和衣而眠。
“保持安静。还有你看,你可以躺在那一块。肚子饿了吧,明天再说。冷的话可以盖这个睡觉。”
老人将先前穿在自己身上的毛毯借给他。寺内表示一直要到隔天早晨,他才知道这栋建筑物是A区的免费投宿所。
虽然知道老人口中的别墅,单纯只是黑话,但盖着毛毯睡觉时,他仍无法不去思量益发无解的老人的真面目。
“好吧,明天就问他。然后再根据老人的真实身份,如果是不该接受的好意,就痛快拒绝吧!”
多少恢复些自信的寺内,钻牛角尖想到最后,又觉得肚子饿了,因此好不容易才睡着。
“我不是劳工,但也称不上是乞丐吧!当然职业是什么东西这十年来也已经忘光光了。别看我这样子,早就已经越过六十大关了。不过就算没有工作也不会缺少吃的,睡觉时不会冻着,话虽如此,要说脏的话,那就是我吃的,穿的,以及睡觉的地方,都是那么肮脏,但这也有这的好处。我可以顺应心意,或吃或睡或玩,按照如你所见的情形,悠游自在地活到现在。都市这种地方实在很方便,因为可以免费得到任何东西啊!所以呀,你用不着担心,哎……想喝酒的话就有酒……啊啊酒大概不行,那么想抽烟就有烟,喜欢什么随便你说,我会像昨天那样弄来给你。想要女人的话就连女人也……走快一点吧,不然来不及吃饭了。”
老人走着走着,边那样回答寺内。离开昨晚的免费投宿所,两人再度走在漆黑的河岸路上。
尽管时间急迫,老人还是告诉寺内各种惊人的都市秘道。
例如昨晚的香烟。据说那是老人到附近的打靶屋,只是露个脸便能得到的东西。
老人以前曾经到过那十二间相连的打靶屋,一间接着一间,看准时机,
“哟,大家好!”说完便走了进去。接下来,“怎么样啊!大姊,可以给我几颗子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