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在天使手中(15)

在天使手中 作者:(法)多米尼克·费尔南德兹


一部分人分散到附近的农庄,去寻找铁锹和铲子,准备挖坑。基多趁着混乱,从看守的眼皮底下偷偷溜走。他成功地潜入到密林中,摆脱了身上的绳索。没等多久,士兵们就顺着他的踪迹快速赶来,但是,因为林深树密,他们无法确定目标,便朝一棵棵树干胡乱开了一通枪。如果不是有一颗子弹打中了他的肩膀,伤了他的肩胛骨,可怜的逃亡者可能就逃脱了险境。他还有力气奔跑,一直跑到猎场看守人的屋门前,筋疲力尽的他一头倒在一个女人的脚边,昏了过去,那是一个怀孕八个月的年轻而又强壮的农妇。

丽贝拉·皮亚尼———我是从她那里得知这些最后的细节的———扶起了我弟弟,一直搀着他躺到她自己的床上,为他的伤口做热敷,给他喝了一杯热咖啡,里面掺了她丈夫自己酿的六十度的烧酒 ,让他恢复精力。然后,她站在家门口,在用核桃皮染过的松木门柱之间,稳稳当当地等着两个气喘吁吁地从丛林中跑来的追捕者。她的肚子挺在这粗犷的大门中央,显得那么威严,使他们顿时慌了神,在她面前结巴起来,说他们正在寻找一个受伤的同伴,想送他去医院。她表示这样很好,提出一个条件,他们可以用她自己的自行车,让一个年轻人把基多送到城里,留下另一个在她家里当人质,直到他的同伴回来。这一切,她以一种那么镇静的口吻,一种那么自然的坚定说出来,仿佛无限的权威就在这个手无寸铁的女人手中,而不是在两个游击队员的铁掌中,他们像听从命令一样听从她的教诲,乖巧得如绵羊一般。基多已经缓过了劲来,认出了那个正在给自行车打气的小伙子,就是当初答应了他的要求把师长的烟斗留给了他的那一位,便歪歪扭扭地坐到了自行车的架子上。那农妇,站在她家的门槛上,始终目送着年轻人向谷地方向走去,在浓密的松树林中间,只有这么一条小道。

命运总爱捉弄人,他们还是落到了另一支出来寻找逃亡者的小分队手中。宗派主义的仇恨和报复心理,终于压倒了微弱的怜悯心。基多被迫从自行车上下来,迈开双脚自己走路,焦躁而又恐慌的他,又被带回到原先逃走的农庄院子里。人们把他推下挖好了的土坑中,就在基诺的尸体旁,尸体上已经铺盖了刚落下的雪花。我愿意这样想象,他仰面躺着,直瞪瞪地盯着刽子手的眼珠,当子弹从冒着烟的枪口飞出,打在他脑门中央时,他甚至都没有闭上眼睛。

由于切萨雷好几个月后才在卡萨尔萨露面,我们很长时间里一直没有基多的消息。解放也好,停战也好,都没有把我弟弟归还给我们。渐渐地,妈妈终于明白到,基多在饭桌上的位子已经永远地空了出来,他那个套餐巾的小环也不再有用了。在他卧室中窄小的铁床上,还铺着蜂巢纹花边的压脚被,她很少进来坐一坐,面对着加里·库珀和约翰·韦恩 已经发黄的照片。如果说,基多在临终之际,曾期望用他牺牲的恐怖和他命运的悲惨,来争夺一下在母亲心中一直被我占据的位子,他却被剥夺了这最后的一丝希望,因为他根本无法让我们了解他是如何牺牲的,就让时间和习惯的泡沫磨灭了这一事件的惊心动魄。

包裹在一面三色国旗中的灵柩,载在一节敞篷车厢的平台上,进了卡萨尔萨火车站。蒙着绉纱的鼓敲响了一曲葬礼进行曲,妈妈走在社会名流的第一排。人们把棺材抬进了我们家中,当着她的面打开,她认出了她的儿子,按照当地习俗,把尸体缝在一块分娩之日派过用场的床单中。在我们家乡,人们要在死者的床垫子上割一道缝,好让灵魂更自由地一跃飞向天空。妈妈让人在裹尸布上剪开一个角,作为对那个没死在床上的人的补偿。在墓地里,妈妈靠在我的胸脯上,紧紧依在我的怀中,当我的姨妈们向坟墓中扔下鲜花时,她哭得热泪滂沱。但是,这一声声嚎哭,依然是献给我的,她利用这一机会,重新向我确认了她的爱,尽管这种爱已经被我的阅读、被我孤独的工作、被我跟薇玛一起的散步、被我在家庭之外的活动减弱了一些。从此,母与子,只有我们自己才能彼此理解,彼此疼爱,彼此帮助,就像马利亚和基督,他们这不可摧毁的一对,他们之间的互相崇拜在福音书中广为流传。妈妈当然忘不了她的二儿子,但她把他这个凡人打发到死人中去了。基多不得慰藉的幽灵,依然在地下游荡着。他伸着他那血淋淋的面孔,惊愕于他的英雄主义竟然无用,发现最终还是我有办法,通过躲藏在维苏塔村的那个阁楼上,就保住了他通过一次壮烈的牺牲都没能成功获得的东西。

我能想象,你很希望知道我对我弟弟的死做何反应。在我的回忆中,失去我的童年伙伴和最好朋友给我带来了莫大的苦痛和打击,除此之外,我还感受到一种悔疚,当初我实在不应该让他一个人出发。我的良心在指责我的懦弱和自私。尽管没人想到要责备我的行为,事实毕竟摆在那里,弗留利青年的柔弱之花介入到了抵抗运动中,在冬?最严寒、最可怖的几个月里,冒了巨大的风险:对他们中的最优秀者来说,这些风险导致了关押、折磨、牺牲。另外,就基多的命运而言,我也感到我有直接责任,毕竟,他的反法西斯主义思想,不是从别人那里,而是从我身上汲取的。是谁教育了他,为一个在墨索里尼的殖民军队中当军官的父亲感到脸红?谁在他的头脑中灌输了这样的想法,为了替他的朋友,自愿去俄罗斯前线参战的艾尔梅斯·帕里尼赎罪,哪怕付出天大的代价都不过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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