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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第二章(3)

奔跑吧!梅勒斯 作者:(日)太宰治


然而,我也并非完全不运动。我的脸色黯淡发青,一直以为这是我的那种按摩的结果,所以一有人说我脸色不好,我就好似被人点破了那个秘密似的心慌起来。我无论如何都想让脸色变好些,所以也会锻炼身体。

在此之前,我早就因为血色不好而烦恼着。小学四五年级时,我从小哥哥那里听来了“民主”的思想,也曾听母亲向客人们抱怨过:因为民主,税金也大大增加了,收上来的米几乎全都交了税。我为那种“民主”的思想感到心虚汗颜,所以我夏天在庭院中帮男工们除草,冬天又上屋顶帮他们扫雪,还向男工们传授了“民主”的思想。然而,后来我才知道,男工们并没有因为我的帮忙而高兴,我除过草的地方他们往往还得重干一遍。我只是借着给男工们帮忙的名义,希图自己的脸色能变好些而已,然而这种种的劳动也并没有使我的脸色好起来。

上中学以后,我企图通过运动来改善自己的血色。天气炎热的日子里,我放学后必定要顺道去海边游泳。我喜欢像雨蛙一样将两腿大幅划开来游“蛙泳”。我把头从水里笔直地抬起来,不论是水面的粼粼波光、岸边的葱葱绿叶,还是头顶的朵朵流云,都清晰地呈现在眼前。我像乌龟一样尽量高高地抬起头来游泳,哪怕多接近太阳一分也好,我想让自己的脸快些晒黑。

此外,我所住的屋子后面有一大块墓地,我在那里画出了百米直线跑道,认认真真地独自练习着。那块墓地被一圈枝繁叶茂的高大的白杨环抱着,我跑累了,就在附近游游荡荡,挨个儿辨读着那些卒塔婆上的文字。什么“月穿潭底”、“世界唯一心”之类的句子令我印象深刻。有一天,我在一块生满青苔、又黑又湿的墓石上看到了“寂性清寥居士”这么个名字而心痒难熬,在那墓前新近放置的纸莲花的白色叶片上,写下了得自某法兰西诗人启发的佳句:“我在地底同蛆虫嬉戏”。我用沾着泥的食指,以恰似幽灵的纤柔线条将些字抹了上去。第二天傍晚我出门运动时,先去参观了一下昨日的墓标。然而,那些亡魂的文字尚未赚到任何一个近亲的眼泪,就被早晨的骤雨冲了个干干净净,纸莲花的白色叶子也变得破破烂烂了。

我虽然做着这种顽皮事,跑步的成绩却也突飞猛进了,两腿上的筋肉也圆鼓鼓地凸了出来。然而我的脸色仍然没有什么改善,黝黑的表皮下沉淀着令人不快的浊青。我对自己的脸很有兴趣,读书烦了就会拿出手镜,或微笑或轻颦或支腮沉思,不厌其烦地对着镜子做出各种表情。我研发出了一种肯定能逗人发笑的表情——眯眼蹙鼻,把嘴收得小小的撅起来,那样子就像小熊一样可爱。我在不满或感到困惑时就摆出这副表情。我最小的姐姐当时正在这个城市的县立医院住院,我去探望她的时候就做这副鬼脸给她看,她笑得按着肚子在床上直打滚。姐姐仅和同来的中年女佣两个人住在医院里,非常寂寞,所以只要听到医院长长的走廊里传来我“咯噔咯噔”的脚步声,便会马上高兴起来。她说我的脚步声比其他人的要高一些。我要是一周没有去姐姐那里,她便会差女佣来接我。女佣认真地告诉我:我没去的这段时间,姐姐的体温都要高些,脸色也不好。

那时我已经十五六岁了,手背上隐约可见静脉的青色血管,身上也有了种异样的厚重感。我和班里一个黝黑瘦小的同学悄悄地相爱了。放学回家的路上我俩必定结伴同行。即便只是触到了彼此的小指,我们也会脸红起来。有一次,我俩从学校后面的小道走回家,那个同学在郁郁葱葱地生着水芹和蘩缕的田沟里发现了一只蝾螈,默默地把它掬起来交给了我。我虽然讨厌蝾螈,却做出很欢喜的样子,把它接过来包在了手巾里。回家后,我将它放到了中庭的小水池里。蝾螈摇摆着短短的脖子在水中游来游去,第二天早晨去看时都还没有跑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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