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现实主义”的继承者

死亡之舞 作者:(美)海伦·麦克洛伊


欧美侦探文学的主流观点倾向于把海伦·麦克洛伊归为美国的“现实主义”(realist)流派。该流派由R.奥斯汀·弗里曼创立,之后由弗里曼·威尔斯·克洛弗兹发扬光大。一些著名的推理小说家,如E.C.本特利、道洛西·赛耶斯、G.D.H.科尔和M.科尔夫妇、约翰·罗德、罗纳德·诺克斯神父、亨利·韦德、米尔瓦德·肯尼迪等都属于这一流派。现实主义推理小说的一个最典型特征是把故事设置在现实的场景(经常是场所)之中,其中不乏对场景具体而细致的描述,使人读来身临其境。海伦·麦克洛伊便是如此。她的作品多以真实环境为背景,比如《月光下的男人》的学校、《谋杀提示》的剧院、《妖怪市场》的小岛,无一例外给人以可信的现场感。海伦·麦克洛伊还特别钟爱战争这一现实主义题材。她有多部作品以战争为背景,融合侦探、间谍、追捕、动作等多种元素,展现出20世纪的时代风貌。典型的例子包括早期作品《月光下的男人》、《妖怪市场》、《恐慌》、《跑掉的那一个》以及晚期作品《广义身体》、《冒名者》、《烟镜》。

现实主义侦探(无论是警察还是业余侦探)喜欢按照一定的程序破案。从勘察现场到搜集线索,从整理证言到审问疑犯,每一步都有章可循,有法可依。相比推理而言,他们更强调证据,尤其是实物证据,比如足印、鞋印、轮胎印、手印、烟头、烟灰、火柴、手帕……海伦·麦克洛伊的一些早期作品很明显属于这种“单线式”破案,比如中篇小说《无名线索》和长篇小说《妖怪市场》。物证在海伦·麦克洛伊的早期作品里占有很大比重,比如《月光下的男人》的打字机、《无名线索》的黑色硬纸盘、《谋杀提示》的凶刀、《妖怪市场》的酒瓶和蜡烛印、《恐慌》的非人类足迹,凡此种种,不一而足,至后期作品方才有所减少。

现实主义的侦探和嫌犯因剧情需要而经常繁忙移动,所以不在场证明便成了案情关键。海伦·麦克洛伊的很多早期作品,尤其是非系列作品,经常充斥着复杂的人物移动,比较典型的有《妖怪市场》、《请勿打扰》、《独行女》、《未完成的犯罪》,但她从不刻意强调不在场证明。

从破案技术上来说,麦克洛伊的作品强调科学知识的运用,很明显是受到R.奥斯汀·弗里曼和亚瑟·瑞夫创立的“科学侦探”的影响。而其早期作品《死亡之舞》和《谋杀提示》都使用了“列表”这一辅助工具,那是弗里曼·威尔斯·克洛弗兹的最爱。

由以上几点可以看出,海伦·麦克洛伊的作品确实在很多方面带有现实主义的烙印。不过我们在后面亦将看到,麦克洛伊和传统的现实主义作家有所不同———她的作品覆盖面广,既涵盖了传统的侦探、间谍,又囊括了新潮的悬疑、惊悚,经常同时具备现实主义和直觉主义的双重特征,并附带她本人的创造性发挥。她的早期和晚期作品,系列和非系列作品,都存在较大的风格差异。总的来说,在欧美推理小说名家当中,海伦·麦克洛伊是极为多元,颇难归类的一员。这是她与众不同的地方,也是她的作品好看的地方。基于这些原因,我不提倡“一刀切”的分法,简单地把她归类至现实主义流派。

“心理侦探”的鼻祖———拜佐尔·威灵医生

后人评价一位推理小说作家,最重要的是看他(她)对推理小说这种类型文学做出了哪些发展和创新。我认为,海伦·麦克洛伊对推理小说的最大贡献,就是创造出“心理侦探”这一崭新的侦探模式,对后世作家产生了深远影响。

关于心理学在推理小说中的应用,可以一直追溯到埃德加·爱伦·坡的《莫格街谋杀案》(不同的人对房间里的声音有自己的想象)和《失窃的信》(心理盲点),但那都是短篇作品,分量稍嫌不足,而且心理分析并非侦探的主要工具。真正意义上的长篇心理推理小说,恐怕要数C.戴利·金于1932年发表的《海上的庸人》。在该书中,作者将船上发生的一桩命案命名为“心理学家的谋杀案”,并独具匠心地安排四位心理学家对案情逐一进行推理。可惜的是C.戴利·金虽然本人是心理学家,却没有把这一模式发扬光大,而海伦·麦克洛伊却从1938年的《死亡之舞》开始,完整建立了“心理侦探”这个模式。

所谓“心理侦探”是相对“物质侦探”而言。传统意义上的古典推理热衷于收集指纹、烟头一类的物质线索,到了威灵医生这里,则更看重嫌疑人的话语、感觉、思想、行为等一系列看不见、摸不着的非物质线索。① 他身为心理医生,有着得天独厚的条件,能比常人更轻易地深入疑犯的内心世界,洞悉疑犯费心隐藏的秘密。在出道作《死亡之舞》中,作者借拜佐尔·威灵医生之口说出了下面这句话:“每个罪犯都会留下心理学的指纹,他没办法戴上手套遮住它。”这既是威灵医生的出场宣言,也是他一贯的破案纲领。他经手的每件疑案,最后几乎都是按照这个指导方针找到罪犯的心理破绽。比如《死亡之舞》,凶手的一个下意识的不自然举动,就是威灵医生破解其动机的核心线索。《月光下的男人》中的凶手一句下意识的话,反映出他(她)对某人心怀仇恨。《致命的真相》和《谁的电话?》当中的凶手都是一句话不小心,暴露出自己的某种感官异于常人。《冒牌的拜佐尔·威灵》中威灵医生通过分析盲人对世界的感觉,得以解开奇怪的死亡留言。而最具代表性的心理线索,恐怕要数《谋杀提示》当中凶手的怪异行为。凶手为何两次闯入剧院附近的刀具店,却没有偷走任何东西,只是放走了笼子里的金丝雀?拜佐尔·威灵医生在最后给出了完美的心理学解释。

心理线索不只局限于人,还可以推广到动物。《分足先生》里鹦鹉转述的死亡留言,《恐慌》中狗的异常行为,都是动物留下的心理线索。此外,海伦·麦克洛伊还特别喜欢“涂鸦”这种线索。一般是受害者或者凶手在纸上留下奇怪的记号,含有某种隐晦的意义,一旦它得以破解,案情也就明晰了一大半。涂鸦本身是物质线索,但它反映的是受害者或凶手当时的思想,因此也可算是一种心理线索。《妖怪市场》中,死者生前留下的由饼和方块构成的神秘图形;《跑掉的那一个》中,由E、I、R三个字母组成的圆圈;短篇《飞来飞去的虫子》中,电话簿上的无形状涂鸦,都是典型的涂鸦线索。

和威灵医生锐利的心理洞察力相对,小说里的凶手也经常采用心理方面的诡计。最典型的是恐吓诡计,代表作有《犹在镜中》、《唱歌的钻石》、《时间的问题》。此外《分足先生》的心理密室和《烧毁》里凶手对狗的听觉操纵,也都属于心理诡计。

强调心理学的推理小说不少,但像海伦·麦克洛伊这样持续、稳定地采用心理线索和心理诡计的作家则不多见。这是她和传统推理小说的分野。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海伦·麦克洛伊的拜佐尔·威灵医生系列作品在古典推理小说中是独树一帜的。

继往开来的“理系推理”

海伦·麦克洛伊的很多案情解决需要用到生僻的科学知识。套用日系推理界一个时髦的词汇,就是“理系推理”。和某些日本作家纯粹炫学、可有可无的“理系推理”不同,海伦·麦克洛伊小说中的科学知识总是对案情解决起到决定性的作用。这一点作者自己很好地概括在短篇《飞来飞去的虫子》开篇的第一句话里:

拜佐尔·威灵医生经手的大多数谋杀案,核心线索往往是一条生僻的知识。

这方面的例子很多。比如《死亡之舞》中,作者讨论了毒药引起身体变热的科学依据;《月光下的男人》中,威灵医生通过某种金属的特殊化学性质,推断出死者生前从事的秘密的化学研究;《致命的真相》、《谁的电话?》和短篇《无辜的窃听》中,威灵医生都运用了关于人体感官的生僻知识;《谋杀提示》中的一条核心线索涉及某种特殊的疾病;非系列作品《恐慌》和《冒名者》中,作者相当专业地讨论了多种密码学算法;《三分之二只鬼》的知识竞赛涉及医学和文学的生僻知识,后来成为破案的关键线索;而《时间的问题》里,凶手的心理诡计,其科学基础干脆就是历史上一个有名的心理学实验。

身为一个女作家,海伦·麦克洛伊能在作品中运用这么多的科学知识,无疑难能可贵。和早年R.奥斯汀·弗里曼、亚瑟·瑞夫开创的“科学侦探”不同,拜佐尔·威灵医生从不使用奇怪的科学仪器(《月光下的男人》的测谎仪除外),也不把科学实验当成是一种常规的侦破手段,而只是用知识来进行推理,这一点非常接近我们即将阐述的直觉主义流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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