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可卿 二(2)

遗失在光阴之外 作者:黄孝阳


这是一个蹩脚的诗人。写的诗,都不分行。人们都乐了。卖水果的胖大嫂望了一眼那消失在青山绿水之间的摩托车尾灯,又望了一眼旁边摊位上由几把悬挂着的木勺、刀子、叉子组合投射出的一辆摩托车的影子,突然说道,“一个卡车司机撞倒一个骑摩托车的人,卡车司机受重伤,摩托车骑手却没事,这是为什么?”大片的绿在路面投下斑驳的阴影。人们的声音好像是树林里刮过的微风。垂头丧气的死神拖着长长的镰刀,回到这些聚集在街头的人的中间。

他看见自己的影子从脚下飘起来。

慢慢往上飘,很薄。

这可能是因为饥饿。

他咽下口水。天空吐出一颗微蓝的星。这是一种异常柔和的光,把风挂在树梢,把巴掌般大小的树叶一片片摊开。冥冥虚空,因为它,拥有了婴儿的眼神。他去抚摸路边的石椅。石头就是石头,渴望颂念出自己的名,哪怕粉身碎骨,它也要求永远是石头。他揉揉湿润的眼眶。月亮在夜色中升起,化作千万颗细细密密的水滴,每滴都可见可卿盈盈流转的容颜。

那年,他又遇上可卿。

他忘了那个party的主题是什么,到处都是从各种瓶子里倒出来的各种颜色的酒,还有各种各样的男人与女人。他喝酒,跳舞,在黑暗中拽住一个女子柔软的手,牵住,搂紧,脸贴脸,然后醉了。一开始,他没认出她是可卿。她躺在他身下,眼睛闭着,绿色的头发披散在苍白的脸庞下,红唇,舌头吐出一丁点,瘦弱的脖颈,尖细下颌,双腿紧缠住他的腰。他抱住她,她立刻发出婉转足以令任何男人抓狂的呻吟。他瞥见她眉心的那粒黑痣,情不自禁地叫出声,“可卿”。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叫这一声,但偏偏就这样叫了。这个声音是这样陌生,好像不是他发出来的,好像是别人敲在后脑勺上的一根木棍。她像丝绸一般滑的肌肤在这一瞬间仿佛被钉子划了。她推开他,起身睁开眼,眸子渐渐凉下,射出一道透明的光线,手指头在床垫上有节奏地弹了几下,声音淡淡:“你认错人了。”

他以为他真的认错了,想说对不起,目光落在她赤裸的肩胛上。那里有块伤疤,缝过针,有几处突起的红色小肉芽。她是可卿。他那年在教室里搞卫生,他在擦黑板,她在擦玻璃。一块被几根细铁钉嵌住的玻璃突然掉下来,顺着她脸颊滑落,在她肩胛处重重一割,再砰一声摔在地上。鲜血从她肩膀上涌出,马上染红了她那件印蓝色小花的上衣。

“可卿”,他又低低地叫。他没说自己是谁,不必说的,没人会认不出童年的伙伴。胃部一阵猛烈抽搐,似被人重击一拳,嘴里满是苦涩,舌底滚出沙粒。他轻声咳嗽,想起当年用蜂蜜唤出的那些蚂蚁以及那些歪歪扭扭的汉字。他的手停在她受过伤的肩胛。这是他成人后无数次在梦里所幻想过的场景。他不敢确信自己是否在做梦。楼下有钢琴声,是《致爱丽丝》,与之相应的是她胸腔,里面正发出阵阵颤音。她在颤抖。他抱住她,小心翼翼。他还是可笑地滴出眼泪,或许是滚烫的。她用力推开他,迅速穿衣:“你认错人了。” 她转身要走。她涂有丹蔻的脚趾真好看,裹在奶白色缀有水晶颗粒的高跟皮凉鞋里,是花儿吐出来的蕊。他握紧拳头,用力砸下,朝自己双腿中间。疼痛刺入中枢神经,发出尖锐的喊叫。她回头轻叹:“何苦?”何苦?哪里来的苦?酸甜苦辣咸,苦在正中间。他嘿嘿笑。她突然也笑。从她嘴角飞起的笑,像小时候围绕她翩翩起舞的粉蝶,一只只飞出了她的脸庞。她拿起床头柜上的红酒,眼神不无戏谑:“从前,有一只跳蚤一直生活在女人的下身。它渴望艺术,所谓诗意的栖居。结果在女人参加舞会的那天,它看见一个艺术家,满脸胡须的那种。于是,它使劲跳,还真跳到艺术家的胡子里去了。它美美地睡了,睡得真香。不过,第二天,等它睁开眼,它发现自己又回到那潮湿之处。”他聚精会神地望着她。这是一个笑话,一个黄色笑话。这或许能拯救我们的生活。唯有黄色,就比如阳光,才能给生活镀上一层明亮的光泽,让一切重的变轻,浮出水面,而不被那些黑暗所吞噬。他并不知晓这些年她都经历过哪些事。他明白她的意思。他没反驳。虽然这个世界上的颜色有很多,绝对不只是一种黄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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