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对贾同学自然连眼角眉梢都没抬,继续玩游戏。阿宝吓着了,怯生生退往另一张课桌。这也难怪,人毕竟是动物,而几乎所有的雄性动物因发情进行较量时,雌性只会选择在旁边观望。失败的人是可耻的,就像多年以后他在荒漠中见到的那头牦牛,一头为赢得众多母牛在残酷的比斗被挑瞎一只眼,头上只剩一截秃角的牛。那牛站在满是砾石的石壁前,孤独地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全身毛发脱落,裸露出大块被太阳烤成焦黑色的皮肤。牧人告诉他,这牛过不了几天了。
牧人说,这是优胜劣汰的法则,并无其他道理可讲。被淘汰下来的牛将不再会被别的牛群接受,对于这些渴望成为王者的牛而言,它们的命运全部取决于那场厮杀,要么赢,要么输,绝对不会选择像人那样苟且地活,更不会像人那样卑鄙无耻,它们从来也就是一对一。
他能明白牧人的话。
贾国强在他的沉默中咆哮了,嘴角溅出白沫,一双手朝他脖子掐来。他身材单薄,被贾国强拖出来。桌课椅子噼里啪啦翻倒在地。贾国强抬起膝盖,凶狠地撞击他的腹部。他弯下腰,一口咬住贾国强的手指。贾国强尖叫起来。平时跟在贾国强屁股后面耀武扬威的几个男生蹿上来,其中一个挥出一拳,击中他面门。他仰面跌倒。他们扑上来,一个死死按住他双腿,另两个分别拽紧他的胳膊。贾国强嗷叫着一脚踩在他胸口,弯腰,左手扯住他头发,右手抡圆,就是一记响亮的耳光,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共九下,九个热辣辣的巴掌。血从他嘴角流出。他没求饶,没呼救,只一下一下地数着。这是一种奇怪的感觉,仿佛是躺在青石板上数夜空里的星星,心里十分安静。
贾国强终于放开手,瘫坐在地上,喘粗气。贾国强的手可能是被弄疼了。贾国强骂骂咧咧,渐渐闭紧嘴,与那三个男生面面相觑。他始终没吭一声。这在他们的经验之外。他闭上眼睛,任他们殴打,他深深知道,在那一刻,他无能为力。上课铃响了,他们松开手。他爬起来,拍去衣上灰尘,擦去脸上血迹,扶好桌椅,坐下,瞟了眼阿宝。阿宝没看他,始终低垂着头。
那堂课他听得特认真,虽然一直低垂着头,是几何课,老师最后出了道据说是很难的题:已知等边三角形ABC内一点P,且PA=3,PB=4,PC=5。求等边三角形ABC的边长。他花了五分钟求解,先在三角形外作一个和△APC全等的△ADB,连结PD,易证△APD中等边三角形和△DPB为直角三角形,所以∠APB=150°,再用余弦定理即可。他没把写满求证过程的本子给老师看,从练习簿上撕下它,折叠成一只纸飞机,再望着窗外湮没在夕阳里校园的青草绿树发呆。
阿宝坐在窗户边,嘴唇上有一圈细细的绒毛,脸庞活像一只剥了壳的光滑的鸡蛋。阿宝真好看。他想起去年那位问他与阿宝有没有睡觉的女老师。女老师已经调离这所学校。他微笑起来。尽管阿宝有好几个月没理会他,但暑假里,他们还是和好了——只是这样的“好”里面仿佛藏有无数条肉眼观察不到的裂痕,虽然没有充满让人在半夜忍不住长嚎出声的疼痛,却也别别扭扭。他和阿宝也再没有去过河边靠堤坝处的那块豌豆田。那块幸福的豌豆田。
他从铁皮文具盒里摸出那把几分钱买来的削铅笔的小刀,用纸飞机拭去上面沾着的铅笔屑,攥在手心。下课的铃声响了。老师一蹦一跳地出了教室,老师挺年轻,甚是有趣,有次,有个学生向老师请教,挺简单的一道题,老师非常生气,骂学生笨蛋,不肯动脑筋,手在作业本上使劲儿地戳,喷了那倒霉的学生一脸口水。于是,过了段日子,那学生找了道特难的来请教,老师一看,眯起双眼,似乎进入了思考状态,然后开始踱步,然后嘴里念念有词,然后开始向教室外踱去,然后就消失了。他挺喜欢老师的,老师的女朋友很漂亮。他见过他们搂在一起啃嘴,就在县城西边矗有人民英雄纪念牌的山坡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