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做了一个梦。明黄色的草,从一大团深褐色里长出来,过程与花苞开放差不多。草里出现淘气的小鸭,嘎嘎地叫,排着队跳下岸,在水波里摇晃着柳树垂落的影子。很多房子在唱歌,音符飘向空中,变成一堆标点符号。他梦见自己从草丛跳上屋顶,再从屋顶跳进天空。就在这时,空中出现一张巨大的嘴,嘴里还喷出一道明亮的光。光线像刀子劈落。
他被这把刀劈下床,赤脚站在地上,想了半天,惊疑不定,才想起这是一个梦。若弗洛伊德做了这个梦,他会怎么解释给人们听呢?阳光已移至窗户外。光线在墙壁上,与镜子一般。他扯过枕巾,擦把脸。浮在阳光里的桌椅与往日有了不同。仿佛有某种神秘的力量抽出了原本隐藏在这些物体深处的特质,并以线条的形式呈现。横竖撇捺折,清晰得紧。线条意味深长。
他钩起地上的衣裤,套上身。衣领与袖口脏得发亮。他哼起小曲,刷牙洗脸。牙膏味道有点儿怪,是云南白药,一支要十几块钱。吴姬真有病。这么贵也舍得,当钱是鸟铳打的。报纸上早就讲了一块钱的牙膏与十几块钱的牙膏根本没有实质性的差异,主要成分都是发泡剂。没学问的女人就容易上无良厂商的当。他张开嘴,牙龈里有点溃疡。前天,他说牙齿疼。结果吴姬昨晚拎来一大包东西。牙膏是吴姬买的。毛巾是吴姬买的。洗面奶是吴姬买的。内裤也是吴姬买的。
吴姬无处不在,像蟑螂。他手中的动作突然停顿,一脚踏下。蟑螂每小时能跑五公里,有六条腿,在没有头的情况下能存活七天,在没有食物的情况下,能存活三十天。它们在盒饭里、衣服上、书本中,还会出现在电脑内。他蹲下身,研究蟑螂残破酱紫色的尸体。这是一只大肚子的母蟑螂。蟑螂有惊人的繁殖速度。一只雌蟑螂一生可生育上千个小蟑螂。有些雌蟑螂只交配一次便可终身怀孕。要把这种罪孽深重的生物从地球上消灭掉,几乎是不可能的任务。上帝需要它们让人类知道自己有罪。他嘟嘟哝哝,在厕所里倒出膀胱里的液体,对着洗手池上面那块碎了半个角的镜子龇牙咧嘴,双手食指抠入嘴内,将脸部表情用力向上拉,再停下来研究,来回折腾几遍,终于满意了。
空气有隐隐约约的桃花香,咀嚼它们,像嚼桃酥饼,嘴里生出甜津津的味。他张开嘴一连咽下几口空气。空气确确实实能充当食物。每个挨过饿的人对此多少都有点儿心得。虽然几秒钟后,大家不得不把它从双臀中间放出,可有几秒钟的充实感毕竟好过一点儿也没有。他快活地走,猛地停下脚步。一个头上扎羊角辫的小女孩在啃手中的烤羊肉串。小女孩圆圆的脸比苹果大多了,白里还透红,让人垂涎。他舔舔嘴唇,在女孩儿抬头望来时,转过脸,往流出酸水的腮帮子上拍了一下。妈的,现在就有蚊子。这世道还让人活不活了?他暗自嘀咕。马路上没几个人。这是一个发情的季节,大家忙着在屋子里做爱做的事。他把混杂有自己声音的空气咽回肚里。肠与胃叽里咕噜地响。他进了一家清真牛肉餐馆,要了碗牛肉面,埋头大口地吃。没多时,额头沁出一层密密的细汗。这汗水比胶水还有黏性,可以拿来黏脱胶的鞋底。他的目光从自己脚下爬向马路。环卫工人把这条马路扫得可真他妈的干净,连只蟑螂都找不到。肥胖的餐馆老板一个感觉迟钝的人,把面条端来时,乌黑的大拇指头有一大半浸在汤汁里,也不觉得烫。他头上那顶脏兮兮的白帽,是一面向生活宣告投降的小白旗。他把最后一口面汤倒入喉咙。身体里的细胞因为面汤的热量变得充实,脑袋里那根恍恍惚惚的弦暂时不见了。梦打不赢生活,迟早得被各种细节驱逐。斜对面餐桌上有一个女人。女人在把面条一根根往嘴里塞。面条在她嘴里发出生硬的哢嚓声。女人穿得整齐,腿从短裙下抻出,分得很开,是骚货。只有骚货才把脚这样摆。
女人眼神空洞,五官倒颇为精致,涂了眼影,扑了胭脂,可她的手与她的人很不配,指甲里有黑黑的污秽。女人因此格外憔悴。一只模样乱七八糟的狗蹲在女人脚边。他感觉到自己双腿中间那玩意儿逐渐坚硬,硬得发疼,硬得像案板上那根辗面的檫木棍。他别过脸,付过账,回到马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