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与吴姬曾做过一次游戏,玩牌,很普通的扑克牌,玩十三张,输者老老实实回答对方提出来的问题,必须回答具体的人、具体的事,新闻写作所要求的五个“W”一个也不能少,并必须以母亲的名义起誓。他没输一盘,他通晓如何合理地作弊。这是当年毕业分配到那家国营工厂所遗留下来的财富,比如洗牌、叠牌、借物知牌等各种技巧。吴姬一直输,他只好随便发问。
吴姬左肩胛下方有一小块文身,乍眼瞧去,更像一块伤疤,也许是时间吞噬掉它曾拥有过的精致,但指尖触摸其上凹凸不平的感觉,还是帮助他分辨出它本来的面目。那是一朵玫瑰。从其茎、叶、花瓣甚是模糊的轮廓、粗糙笨拙的线条、略显黯淡的色泽,不难推测出它出现的年月。这让人好奇。
吴姬说:“还记得我曾在圩江路口撞倒的那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吗?”
他说:“记得。他在路上歪歪地走,一个人,拄着拐杖。嘴是斜的,眼里全是老鼠屎。他的脸沟壑密布,额头那些纵横交错的皱纹深得完全像个迷宫,可以在里面捉迷藏呢。他的手很像鸡爪子,黑,而且瘪,没有一丝水分,枯得像烧焦了的树枝,上面满是伤疤。他摔倒后,我想过去扶起他,可你紧紧拽住我的衣服不放,示意我赶紧离开,表情活像见了鬼。他是谁?”
“我伯伯。”吴姬吁出口气,不耐烦地扭动双肩。
“咦?”他惊奇地注视着吴姬的脸。
“肩上的玫瑰就是他文的。他是手艺人。曾经挺有名的。不过,你刚才说对了,他确实把他那两只爪子伸到火炉里烤过,所以,才会那样奇形怪状。”
“为什么要在你肩头文玫瑰?那时你还是个小女孩,会很疼的。”
“他变态。”
“你千万别说你伯伯打小就变态了你。”他呵呵地笑,“小说电影里老是大人那个了小女孩,听着都烦呢。”
“那倒不是。我妈妈背着我爸爸与我伯伯好了。我爸爸就打我妈妈。我妈妈用玻璃碎片划开动脉血管,死了。我伯伯就给了我几粒大白兔糖,让我脱光上衣,说与我做游戏,然后把我绑在床上,用布塞住我的嘴,花了一整天时间在我肩胛下文下这朵玫瑰。我妈妈叫林玫瑰。我害怕死了。我爸爸气坏了,说我是野种,用绳子吊起我,拿皮带抽。我伯伯赶来了,与我爸爸打架,不小心把我爸爸脑壳打开了,白的,红的,淌了一地。我爸爸当场死掉了。我伯伯就嚎,也不放下我,死命地鬼哭狼嚎,突然把手伸入炉膛,还拿头撞墙。我以为我伯伯要被枪毙掉,谁知我伯伯坐过十几年牢,又出来了。老天爷没长眼呢。”吴姬咬咬嘴唇,眼角一挑,瞥向他。
“等等,你是你伯伯的女儿?”他差点叫出声。
“我没这样说。我爸爸被我伯伯打死了。”
他没再吭声。他发现这种游戏不仅危险、愚蠢、乏味,还毫无必要,于是,起身把牌扔出窗外。牌如樱花飘舞。
车厢内终于死寂,夜深了。面目娇好的服务员已替每一扇窗户拉上那种厚重淡蓝色的帷布。脸上有刀疤的酒糟鼻发出均匀的呼吸。藏在车壁下方的几盏小灯吐出几团金黄色的光芒。滚滚夜色敲击玻璃,发出咔嚓咔嚓意味深长的声响,像一个拄拐杖的老头。
他睡不着,从床铺上爬下,拉下靠窗装有弹簧的座位,坐下。面前木制茶几上有瓶喝了一半的矿泉水、一块口香糖、一张折叠成飞机模样的报纸。他挪出一小块位置,搁上肘部,把脸埋入手臂里,闭紧眼,感觉甚是疲倦,没多时,突然一惊,赶紧抬头,这才发现对面铺位那妇人不知何时已端坐在对面,凝视着他,目光幽深,脸、脖子、胸口乃至全身仿佛都笼罩在一块块颜色时深时浅湿漉漉雾蒙蒙的水蒸气里。
妇人趿着的鞋底在来回蹭着他的腿,轻轻的,一下又一下。
“这俩人说的话你都听见了吧?”妇人扬起下巴,妇人的声音虽嘶哑,却甚性感,出乎他的意料。他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