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艾吾 十(1)

遗失在光阴之外 作者:黄孝阳


石林与青树是同学。石林坐第一排,青树坐最后一排。石林常回头去看青树。青树懒洋洋靠着墙壁上对他笑。有时,青树是睡着的,睡得跟石头一样。

石林喜欢看青树。青树的头顶上是一块水泥黑板报。上面涂满乱糟糟的粉笔字。黑板上方有行大字——“知识就是力量”。每个字都有青树脑袋大,间隔有尺许,写在七张被剪成菱形的纸上。有次打扫卫生,石林叠起桌椅,站上去,用扫帚去抹蜘网蛛丝,发现这几张已泛了白的红纸早已被时间寸寸捏碎。纸屑落下。这七个墨色淋漓大字的笔意竟已直透墙壁。石林就喊青树看。青树说,是这样子的,日子久了就是这样子,我见到很多人家搁煤球的墙角也是黑糊糊的一片。

青树什么都懂。所以老师都不喜欢他。老师曾叫大家造句。大家造得都挺好。轮到青树,老师说,请用天真造句。青树说,今天真热。老师愣了下说,那你用桃花再造一个。青树说,老师买了的那斤核桃花了八毛钱。大家开心地笑。老师也笑说,你再用一个成语来形容老师现在高兴的样子吧。当然,这个成语里面得有个数字,比如一二三四……老师可能是想刁难青树吧。

青树摸摸脑袋,望着老师那一张嫣然的脸,说,含笑九泉。

因为这事,青树挨了打。老师打电话叫来青树的爸,训斥一顿。青树爸那张被劣质酒精浇得凹凸不平的脸更黑了,腰弯成九十度,脚来回蹭,嘴里诺诺地应。青树爸在县搬运站做事,人生得瘦小,手上的劲大得能活活掐死一条黄鳝。回了家,把青树吊在房梁上,用那种大拇指头粗的绳子没头没脑地抽。青树没有妈。青树任他打。青树爸太凶狠了。青树有几天没来上课。

石林去找青树。青树的家夹杂在一堆破烂的屋子里。屋子与屋子之间散发着阵阵阴气。街头热气腾腾的空气在这里夹紧了尾巴。这里的每块砖头、石头、木头都让人感到害怕。

石林并不胆小。石林的家在县医院的隔壁,医院里面有一个很大的太平间。太平间旁边有堵土墙,每到春天,上面会开满明黄或紫蓝色的小花。许多人说那是死人的魂魄。石林却觉得好看,还去摘,摘了满满一束,藏书包里,上课的时候偷偷地系在与他同桌的一个叫艾吾的女生发辫上。艾吾生得排场,还爱笑,笑起来,脸上弯出三道向上翘的弧,两道是眼睛,一道是嘴。艾吾的妈是上海知青。艾吾的爸在县政府做事。艾吾书包里有很漂亮的三角板、直尺与圆规,还有几块与艾吾一样白白嫩嫩香得要命的橡皮擦。石林趁艾吾不注意曾嚼过一小口,真是太好吃了。

石林推开青树家的门。青树侧躺在床上用手指甲沾着口水在墙壁上画,身上盖了条褥子。石林说,哎,青树。石林嗅到一股死老鼠的酸臭味。石林抽抽鼻子。青树回过头,你来了。

石林摸索着在床边坐下说,你爸打你了?青树点头。

石林说,啥东西这么难闻啊?

青树笑,我。

石林吓一跳。石林的眼睛已经适应了屋内暗的光线。几条粗大的创口爬在青树裸露的胸膛上。确实是爬,有一些东西在里面动。石林叫起来,化脓了,要烂掉的。

青树摆摆手,示意他小声,没事儿,烂不掉的。青树的脸鼓着,左脸上犹有几条未隐去的血痕。石林伸手去摸。青树拍开他的手。青树的手比冰还冰。

石林说,你得去医院看。

青树瞪他一眼,大惊小怪。青树继续去画他的图案。

石林说,你画啥。

青树说,画鸟。

石林看了一会儿说,你爸好狠。

青树说,他是我爸。

石林说,老师真不是东西。

青树说,她是老师。

石林想不出再说什么了,就看青树。过了半个时辰,青树说,你走吧。

石林犹犹豫豫地说道,那你啥时去上学?

青树说,我不上了。青树的声音是干涩的,听不出喜怒哀乐。也许青树从来就没有把自己当成真正的朋友吧。石林这么想着,心里有点不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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