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和艾吾走在去往修元寺的路上。
他一直想问青树有没有被石林砸死,他忍了两年,终于忍住了。他为自己现在对青树的死与活不再感兴趣而暗暗高兴。谜底总是索然无味,这就比如所有伟大的让人血脉贲张的爱情到最后也多半由性交这种活塞动作做总结陈词。
艾吾的手挎在他胳膊上。他低下头嗅了又嗅。艾吾兴高采烈。他眉开眼笑。
他们走过修元寺——整个修元寺的山门被虔诚的以及不那么虔诚却喜欢往虔诚里扎堆以示虔诚的人们堵住。他们往修元寺后走去。铺有碎石头的小径从一丛竹林中穿过。竹林青得发绿,让焦躁的阳光也慢慢心平气和。竹林里散落着几张石椅,坐着人,大部分是老人,也有孩子。
当走过一个较幽静处的石椅子边,他们同时发现在石椅子上相拥相抱像一对交颈鸳鸯的年轻人的姿势过于诡异。尽管女孩乳白色的长裙遮住下面,但处于亢奋状态的男孩的身体仍在不可控制地颤抖与哆嗦。他们交换眼神,放轻脚步,在心底都为这对胆敢在光天化日下性交的孩子叫了声好。他们走过竹林,沿着一条羊肠小道走下山坡,走进明亮的大片大片的田野,走上了铺着铁轨的砾石堆。
天空静止下来。汗水浸透了他们。他们在枕木上并肩坐下,眺望远方。也许这世上最长的楼梯就是铺着枕木的铁轨。他这么想着,把手伸入艾吾敞开的衣襟,摸着艾吾那两颗硬得像石头的乳头说,我们做个游戏吧?
什么游戏?是在这里做爱吗?艾吾说。
不,更刺激的。他笑着说,我们在铁轨上等火车。等火车撞来。看当我们再也无法控制内心的恐惧时,火车离自己的距离有多远。
艾吾也笑起来,没再说话。他们沉默下来,侧耳倾听着来自远方可以撼动整个大地的声音。时间消失了。汗水在皮肤表面一点点凝结成盐。身体里面一片空白。他换了一个坐姿,五心朝天,跌莲花座,与艾吾一前一后。“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他默诵起《般若婆罗蜜多心经》,一字一字。每念一个字,他都听见心底巨大的回响。全经二百六十字。当他念到“真实不虚”时,心突地一颤——那头人类制造出来的钢铁怪兽就要来了,世界瞬间都满是轰隆隆的声音。他咽下口水,回过头去看艾吾。艾吾咧嘴微笑。他发现她的手指甲在比铁还要坚硬的枕木上划出一道道白色的痕迹。他刚想说话,注意到艾吾的眼神,猛地感觉到有个地方不大对劲。他还没有想明白。火车已经像崩塌的山峰倒下来。
他下意识地跳起身。火车吐出的白雾与呜呜的怪叫声淹没了他。金属与金属互相撞击所发出的整齐有节奏的咔嚓声像一把巨大的锉刀,锉开他的皮肤,锉掉他的血,他的肉,他的骨。
他咬了下嘴唇,跪下来,低头看着自己的心脏。他感到疼痛,手按在铁轨边尖锐的滚烫的砾石上。他小声地说:“艾吾。”
火车过去了,慢慢地。
当天空再一次出现在他眼前时,他看见躺在铁轨中间的艾吾。艾吾坐起身,用一种微笑的目光望着他。艾吾说了句话。他没听清。
他耳朵里还是满满的金属的噪音,他刚才忘记掩住耳朵。他小心地挪到艾吾身边,拿起艾吾的手,又摸摸艾吾的腿,再瞧瞧艾吾的耳朵——那里面并没有流出暗红的血。他终于听见艾吾说的话。
声音断断续续,是一根根针,一根大,一根小,一根长,一根短——我只是躺下来,闭上眼睛,遮住耳朵,数自己的心跳。心脏每跳一下,眼前就出现一朵玫瑰,当我数到九百九十九朵玫瑰时,我睁开眼,火车就过去了。
他感觉自己像是死了一次。
艾吾又说,我要走了。我还是受不了这个城市。多待一分钟,皮肤就发痒。
他点点头,没再挽留。死究竟是什么呢?
他摁死草丛里的一只蚂蚁,把它塞入嘴里慢慢咀嚼,脸上有了湿的痕迹。他仰起脸,雨丝从时间深处飘出,飘出一个湿淋淋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