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下午,我们并没有寻找到任何小溪和河流,这是一片干燥而更加炎热的营帐区,甚至连饮用的水源都无法寻找到,我们只好回营帐去。就在我们回营帐的路上,起初是贞子,然后是我,听到了从草丛中发出来的一种尖锐的呼喊声,我们判断并凭着女性的敏锐感知到是女人在尖叫,确实是女人在尖叫。我们快速地寻找着离尖叫越来越近的地方。这个女人到底为何尖叫?而且在我们途经之地,根本就看不到人迹,我不知道为什么在对炽燃的地图回忆中总是看不到人迹,也许,炽燃在那时刻就已经在潜意识中明确而迷惑地意识到,通往故乡的那条道路已经逐渐地变得越来越窄小,也许从那时刻开始,炽燃就已经感知到了来自另一个帝国入侵者的影子。我编制地图时,经常会想起炽燃在我脊背上用手指勾勒出地图时,他质疑中的迷惘,当然,那些迷惘是看不见的,然而,却被我的脊背感知到了,我用我鲜活的身体已经感知到了那张地图的弥漫,延伸。
就像我此刻,用我的身体依然感知到了另一个女性肉体的尖叫声,我感知到她的疼痛,像是用荆棘剥离开了她身体,像是采用了我们人类最残酷的一种刑法。
很显然,人类最残酷的刑法面对的显然是肉体。当我们越过一片开阔地上杂乱无章的草丛,到达尖叫声发出的地方时,我们目睹了发生在我们现实生活中的一种铭心刻骨与肉体相关联的人性中最为荒谬而残酷的刑法。来自中国东北的女人,她名叫李秀贞,她因为做慰安妇,在无意之中怀上了男人的孩子,这孩子使她母性的力量突然脱颖而出,在迁移之路上,她似乎从来没有叫喊过。我们知道,怀孕的妇女要跟随日军远征,那是一幅多么惨不忍睹的场景,然而,她自始至终地走在路上,从来也没有停下来,因为她唯恐停下来就再也无法前进,每个人都害怕被抛弃,因为我们面对的是一个充斥着瘴气、瘟疫和死亡的世界,而且我们所面对的还有恐慌,来自心灵和肉体的那种梦魇,似乎时时刻刻地紧贴着我们的肌肤,使我们无法动弹也寻找不到任何出路。
已经在她身体中开始成长的那个孩子,随着她坚韧的脚步朝前移动,孩子似乎并没有感知到在母体外面的世界,孩子在她身体中以世界上最自然的一种力量成长着。然而,就在这一刻,她躺下去了,我们和她都遭遇到了一场无耻的欺骗,当我们天真地目送着她的身影从我们群体之中消失之前,我们还感到了一种人性的温柔,我们庆幸地触摸到了她作为母亲的一种旅程,因为即使是在战乱之中,她献出了肉体,但是,肉体依然在这里得到了尊严,我们原以为,医生确实在为她的身体负责,让她在迁移的路上,做一次孕妇的全面检查。
我们都忽视了一种罪恶——在这里,肉体早就已经失去了任何价值,入侵者想剥夺她的所爱,将她身体中最亲爱的那种挚爱从她身体中剥离出去。越过微风中战栗的草棵,我们离来自中国东北的女人已经越来越近了,突然,尖叫声停止了,四周像死寂一样可怕,我们不顾一切地朝前移动着脚步,作为女人,在那样一刻,我们似乎已经张开身体中所有的毛孔,准备好了熔炼自我的一切刑法,唯其如此,我们才可能到达她的身边。
所有女人都饱受的一切煎熬在这一刻涌现在眼前:那个日军医生似乎终于可以抛开他手中鲜血飞溅的器具了,看不清那是什么样的器具,也许是刀锋。他吁了口气,刚才他一直蹲在地上进行着他职业生涯中最无人道主义的一场刑法,剥开女人的子宫,让女人的那个孩子变成肉片和血水,从她身体中快速地流出来。此刻,医生抛开了器具,那些金属器具随意地抛在草棵中,仿佛想再一次地践踏缅北地区最自然无垠的纯洁的草棵。医生站了起来,摘下了他的两只塑料手套,那是迄今为止,我所看见过的最为鲜红的手套,沾满女人鲜血的手套,而且那血迹是从子宫中流出来的,是一个孩子的已经不存在的肉体。他摘下手套,依然像抛弃医德、人性、怜悯和仁慈心一样,举起手套,朝着草丛中抛去。那双手套恰到好处地抛到了我脚下,我弯下腰,扭转身去,我差一点就要呕吐,或者尖叫起来,然而,贞子的尖叫声已经发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