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三郎已经笼罩住了我,不如说是第二次世界大战已经奴役了我,我已经被战事所奴役,我目前的现状,仿佛一个女奴,沿着三郎为我设置的路走下去,我不知道为何要走下去,也许是那群慰安妇让我想留下来,我想我已经不可能暂时把我的身体移出日营区之外,也许,只有置身其中,我才可能绘出第二次世界大战对于身体的入侵,制造战争的龌龊者们对于个体身体的摧残。
我被三郎唤回了车厢,不如说我已经回到了车厢,而且,现在我手中已经有了颜料,只要它一稀释,我就能从事我的艺术生活。三郎很满足我能坐在他身边,他似乎认为我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成为他的战争同盟者,成为侵略者之一。我转过身,从后车镜中看到了乔里,我儿时的伙伴叫乔里,我的降临以及存在对于他来说是一个谜,也因为如此,当我谋略在解开身体之谜时,乔里也作为另外一个欧洲人也在解开我的存在之谜。
乔里自然不理解我为什么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来到了中国,从他的目光中我感到,他对日本人的存在充满了一种厌恶,当三郎出现在我身边时,三郎的手伸过来,牵了牵我的手,这个细节使乔里感到震惊。我为什么跟日本人在一起,这对于乔里自然是一个谜。他骑着那辆破旧不堪的自行车跟在敞篷车后面,想追赶上我们,乔里,从这一刻开始,同时也陷进了与我邂逅所产生的谜团之中去。在尘土飞扬的大路上,他骑着自行车的速度根本无法追赶上我们,所以,他的影子不断地被尘土所湮没。三郎看到了自行车,看到了那个疯狂骑车追赶我们前来的英国青年,他嘲讽地笑了笑,不断地加快了速度,直至甩掉了后面的追赶者。
乔里当然不可能赶到日本人的营区,我吁了一口气。我希望乔里不再介入到我已经沦陷的生活中去,我希望自此以后,我跟乔里不再见面,就像我们已经在之前筑起的远距离一样,就像我们之前已经相互无法见面,已经遗忘掉彼此的面孔一样。
噢,乔里,我的英国朋友。
当我从车上下来时,我突然惊讶地又一次看到了乔里,他已经赶到了营区之外,他此刻正站在岗哨外的日本人刺刀对面,他大声叫唤着我的名字。我不理会他,我知道,我只有对他冷漠,才会割舍他已经冉冉升起的回忆。
我仿佛不认识他,我不愿意儿时的伙伴进入营区。我知道,我已经陷得越来越深,此时,我似乎已经周身激荡起了一种利器似的艺术创造力,我不仅从血腥味中感受到了一些人死了,一些人正在挣扎的现实,我还感觉到不久之后,我也将挣扎的处境。就在我脱衣准备洗沐时,我感到帐帘被掀开了一下,又掩上了,我感觉到那是三郎的手掀开了帐帘,那时候,我正脱光衣服,我打了一盆冷水,准备随便清洗一下身体,在日营区,洗澡越来越困难,我只可能随意地在自己的生活区解决。
在日营区,慰安妇患上性病是一件危险之事,尽管如此,性病是任何时代都无法逃避的,从身体上传播的瘟疫,尤其是在战乱中,在性与性别毫无规则的日常状态下,性瘟疫仿佛鸦片的弥漫。日营区的那次性检测是在一个上午开始的,恰好,我站在营帐外分释颜料,那些颜料因时间太长,已经不易稀释。我改换蹲着与站起来的姿态,等待着那些干枯的颜料在调色板上,被我的一片祷词所感动。从好几天前开始,我已经发现这些颜料的干枯,它们因为漫长的输运期而干枯,因为阻隔中的各种樊笼而干枯,同时也因为无人问津而干枯,等到我终于触摸到它们时,却发现它们不过是一些已经存在的色泽而已,如果缺乏耐心,它们会被我抛进垃圾堆里去,然而,我怎么会忍心把它们随手扔进垃圾堆去呢?
在这个物质异常匮乏的战区获得它们已经是一件来之不易的事情,所以,我只好祷告它们只被我召唤,因为,我需要它们帮助我在这个罪恶的深渊中,寻找到铭刻记忆的方式。于是,使用水稀释并等待着它们从缓慢中溶解,已经成为了唯一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