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安意如:天地合,乃敢与君绝(2)

最后的盛典:散文卷 作者:安意如


可是,你死去了。你看不见,她将我囚在这永巷中,剃去我的头发,剥落我的绫裳,让我的脖子戴上沉重的铁箍,日夜不可停歇地舂米。

这个卑贱、恶毒的女人,她知道,你爱我、宠我。她忌妒我桃花般娇嫩的容颜,忌妒我的青丝能在暗夜幽幽闪光;而她的,一寸寸一丝丝,凋零、断裂。

我的青春浓艳得让她一无是处。即使她换了最新的发髻、抹了再艳的胭脂,也掩不住呆滞如鱼目的眼珠、枯老似橘皮的脸色。甚至,连她的身体走近了些,也闻得到落叶般腐烂的气息。

我想,后来我变得恶毒了,不复纯善;我用尽心机去笼络你;我恨不能掏出这三寸芳心给你看,让你停伫我的芳园。可是,后来,我真的没有开始时那么爱你。

我开始有恨 恨你我之间,隔了那么多女人!她们是山、是河,什么时候她们都消失了,才应了我的誓 乃敢与君绝。或许,她也一样地恨。爱情,对一个男人的占有,都是独一无二,硫酸般强烈。

眼泪、笑容、谗言、媚语、床上床下,我搬弄你,伏在你的胸口膝头,软语呢喃

可惜,我不如她,我始终不如她 她是玩弄权术的女人,权欲会满足她萎缩的情感,让她干枯的身体再次饱满如春潮泛滥;而我,只是个玩弄着爱情的人。如何玩弄,也是个摆脱不了感情的人。

“子为王,母为奴,终日舂薄暮,常与死为伍。相离三千里,当谁使告汝”在永巷里,我凄婉地唱。我真的错了!即使红颜成白发,曾经的冰肌雪肤覆满尘土,如何的疼痛屈辱我都应该学会默默承受才对。我不该哭。因为你不在了,那个曾经如山屹立的人已经消失在天水之间。是永远地、决绝地消失。

我的山平了、水竭了,天翻地覆,归至洪荒。这天地漆黑,她的怒如火红的岩浆,会毁灭了我。

那场酷刑,即使在阴曹,我也忍不住浑身战栗。为此,我宁愿不去投胎,再不要投生为人,被人灌了哑药、熏聋耳朵、挖去眼珠、砍去四肢、割去舌头 如花似玉、倾国倾城的人儿挣扎了三天,才能如愿以偿地死去。

后来,我曾经看见“敦煌曲子词”里的那个女子伏在她的情人身上,云鬓横斜、花影摇曳、一地迷乱。她就在这样的狼狈里,忙忙地向情人表白:“枕前发尽千般愿,要休且待青山烂。水面上秤锤浮,直待黄河彻底枯。白日参辰现,北斗回南面。休即未能休,且待三更见日头。”

我听了在地下哧哧笑。她连发誓也像极了我的口吻,可见如我这般又是个傻女。枕前发尽千般愿,已经不时兴了!听我为你指破迷津:要休不待青山烂,天明就可以告别;水面上秤锤一定不会浮;黄河滔滔亘古长流,永远不会枯;东西永隔参辰二星,白日决不会出现;北斗星永远在北方,不可能回南面。

未休即是休,何必三更见日头

誓、言,不见都带着口字吗偏偏是有口无心!

可是,为什么听人再唱起《上邪》时我仍然会哀伤婉转清亮的乡音入耳,我开始明白,四面楚歌,为什么霎时就击溃了项羽的铁骑雄兵。再坚固的人,也抵挡不住相思。思乡,缠绵绕骨,无可逃脱。

当有人将我曾经的誓言歌了千遍时,隔了千年,我忍不住从黑暗中将眼睁开。我要看 这誓言为何依旧如此鲜明世间是否还有爱情存在

真的。依然存在吧 因为沉睡了千年,在我在醒来的一瞬,我脑海里浮现的那个人依然是你。胸口的朱砂痣突然蔓延成血。

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有时候,爱只是输给了生死、时间以及欲望。

当我们回归心海深处,那片幽寂中,我是鲛人,依然会为你落泪成珠。

爱是沧海遗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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