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我要告诉你有关安凤美的事情。她是高一下学期转学来的,从容县来。听说她有文艺特长,曾在容县文艺队呆过,但这种说法令人怀疑,因为学校文艺队一直没有吸收她,看她在班里表演的水平,也不像在专业团体干过的样子。但她身材高挑窈窕,作风也比较文艺,这又使人半信半疑。
她比我们大一岁,经历却比我们要复杂许多倍。她胆大妄为,经常旷课,动不动她的座位就是空的,我们不知道她上哪里去了,孙向明也不知道。找她到办公室谈话,话谈了,却没有任何效果,下周又照样有几天不见人。
有谁旷过课呢?像这样经常性的,不思改悔的,真是从来没有,何况还是这样一个漂亮的女生。说到底,我们都算是好学生,每天早上准时到学校来(有一半同学住家里,一半住校),不管天多冷多黑,我们六点半就要起床了,我们严守纪律,生怕迟到,睡前把闹钟放在床头,不管我们的睡眠多深,梦做得多香甜,只要闹钟一响,我们就如同听到绝对命令,身体和四肢,不等大脑清醒,就独自行动了,我们闭着眼穿上衣服,迷糊着去刷牙,等到洗脸的时候,冷水浇到脸上,我们才会真正清醒过来。
我们到学校去,让做操就做操,让跑步就跑步。有一个冬天,学校要求整个年级每天早上到县体育场跑步,期末男生测一千米,女生测八百米。那个冬天的每个早上,整个南流都奔跑着十六七岁的孩子,两百多个孩子从南流的各个角落跑到县体育场,在辽阔的场地上跑上两圈或三圈,然后再沿着公路回到学校。
让上课我们就上课,让劳动我们就劳动。在农忙假里,我们会一连劳动两个星期。没有人迟到早退,我们觉得这都是天经地义的。只有这个叫安凤美的女生,她是一个异数。
孙向明不得不在班上公开批评她。
批评的内容很奇怪,他说,有的女生太不知羞耻了,在外面留宿,跑到陆地坡过夜,还跟人家两口子住一个屋,这像什么样!人家是夫妻,你一个女生,一点都不难为情,脸皮太厚了!
真是奇怪,他不批评她旷课,倒批评起跟两口子睡一个屋子,难道这比旷课还严重么?这使我们糊涂,跟别的人住在同一个屋子里,和跟两口子住,这有什么区别么?孙向明痛心疾首的样子,使我们依稀感到,这其中似乎有着某种秘密。
安凤美的座位空着。
她不在,孙向明对着一个空位子批评。即使她在,她也会不在乎。
陆地坡在圭江河的对岸,岸边有大片马尾松林带,松林后面是更大片的萝卜地,那是萝卜的天堂,松爽疏朗的沙质土,河边充足的水分,每个萝卜都能长到最大,且汁液饱满,水分在萝卜里越积越多,最后总是裂开。裂开的萝卜是萝卜中的优秀等级,最甜,最脆,水最多。
有一天,安凤美就到陆地坡去了,她去看长脚,长脚是她爸爸的江湖朋友,能武功,会魔术。她过了大木桥,沿着河岸往河流的下游方向走。过了河,就像是另一个世界,马尾松林里有点暗,没有人,久久才有一头牛走过。地是沙地,很细的沙,还有干了的淤泥,脚容易累。在松林和萝卜地之间有小路,但也荒凉,大片大片的萝卜地,有一种非人间色彩。上课、老师、批评,这些东西就很远了。
她走在马尾松和萝卜之间,想着有一天也能学成一种武功,飞檐走壁,水泼不进,踩在火中和刀上。飞檐走壁是安凤美的幻想,水泼不进是她后来向我形容的她父亲舞剑的技艺,踩火和踩刀是翟青青的一手绝活,翟青青生于杂技世家。她的故事我下面再讲。
安凤美找长脚,就是想学武功和魔术。
她告诉我,长脚才是一个真正神奇的人,他能飞檐走壁,舞起剑来水泼不进,他还会耍魔术,他什么东西都能变。总有一天,长脚要把我们学校变没的,他要把全南流的学校,小学和中学,统统变到别的地方去,到时候,我们就不用上课了,也不用劳动,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她认真地跟我商量,变到哪里去好呢?我说,变到玉林去算了,谁让玉林人看不起我们南流的。安凤美一想,说,玉林太近了,搞不好我们都得到玉林上学,那不是更糟。按她的想法,学校应该变到更远的地方去,比如,N城,家长总不会让我们坐七个小时火车去上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