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胎盘与公鸡(2)

致一九七五 作者:林白


多年来就是这样。母亲的夜宵有时是粥,有时是米粉或面条,加有鸡蛋或肉末。她在值班室里呆到半夜十二点,食堂的推车辘辘声出现在走廊里,铁皮桶里的滚粥热气腾腾,带着温暖的肉香,它们被盛到了大碗里,有满满的一碗!夜宵的香气弥漫着,如果没有人来急诊,母亲就找出我家的饭盒,先倒出一半到饭盒里,然后开始吃夜宵。吃完夜宵如果还没有人来生孩子,她就上床睡觉了,一觉睡到六点。只有经过这样的夜晚,我才可能在第二天早上吃到早餐。

插队的前一天,我吃到的胎盘极其鲜美,砂锅盖冒着热气,松木柴燃尽了,胎盘汤醇厚得如同鸡汤,我吹着热气,小口喝着汤,也吃肉,吃完一碗母亲又给我添上一碗,她说剩下的午饭后我再吃一碗,吃完晚饭再吃一碗。中午母亲做了炒米粉,放了猪油,有肉片、酸菜和蒜叶,非常香。晚饭她做了番茄水豆腐,还有韭菜炒鸭蛋,都是特意为我做的菜。我吃得心满意足,觉得自己凭空重了几斤。

中午的时候我舅舅捉来了一只公鸡,这只鸡羽毛华美,神情警醒,它的脖子和背部的羽毛闪着金红的亮光,尾羽是长长的墨绿色,色彩饱满沉着,它被放在在厨房过道,一只脚拴着麻绳,绳子另一头系在劈柴用的青石板上。午后阳光浓盛,透过人面果树的叶子洒满了过道,地上鸡蛋大的光晕一圈一圈的,满地都是,公鸡站在光晕里,它全身闪闪发光,鲜艳动人,好像这满地的光晕不是从人面果树叶子上洒下来,而是从它身上漫出来的。

母亲已经跟我说过,临行前要给我打一针鸡血针,我以为她是随便说说的,因为这时候鸡血针的风潮已经过去很久,而且,即使在甩手操、红茶菌连同鸡血针这些稀奇古怪的健身术最盛行的时候,我们家也没任何人投身进去。在革命时代,所有光怪陆离的强身术都无一遗漏地来到南流镇,甩手操、红茶菌、鸡血针,它们带着它们传说中的神奇功效,所向披靡,从大城市到中城市再到小城镇,从N城到玉林再到南流,它们来自大地方,时髦,神秘,令小镇的人们着迷。

我从未做过甩手操,也没有打过鸡血,只偶然吃过一口红茶菌,微酸,有点涩,是暗红透明的,我早就把它们忘了。忘得一干二净。

但现在,一只公鸡出现在我劈柴用的青石板上,它在满地的光晕中,神采奕奕。我母亲从班上带回一副注射器,是高压锅消毒过的,用发黄的粗布包着,布上印着红色的字样:南流县人民医院供应室。舅舅一只手捉着公鸡的两只脚,另一只手掀起公鸡的翅膀,他拨开羽毛,鸡肋窝里露出一道暗青色的血管。母亲从公鸡的血管里抽出半管血,她用酒精棉球给我消了毒,然后往我身上一扎,这管鸡血很利索地就注进我的身体里了。她做事从来都是这样不容置疑,稳准狠,快捷,有效率。

我在懵懂中,又兴奋又迷茫,同时我不知道自己应该兴奋还是应该迷茫,打鸡血针,这个神秘的事情,一个过时的时髦,它早就消失得踪影全无,现在它忽然从天而降,落到我的头上。一只公鸡,金红墨绿的羽毛流光溢彩,在人面果树下,它的血进入了我的身体里。

就这样,鸡血和胎盘在我的身体里相遇,发出了“砰”的一声,我清楚地听见了这奇怪的声音,它震着了我的内脏,并在那里微微发热。

从此以后,我的身体就会好起来么?

我会有特异功能么?我会力大无穷么?在一堆乱七八糟的想入非非中我兴奋异常,我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身上像着了火,头脑里的筋也像灼着了,一阵热辣,一阵抽搐。脸是烫的,口干,我起来喝水尿尿,从镜子里看到自己的脸红得像一朵木棉花。

家人用自行车驮着我的行李前去集合,我远远看到县礼堂门口停了三辆大卡车,很多人正在往车肚里放行李。站着和忙着的人都不少,但不见红旗招展锣鼓喧天,车头也没戴上大红花,连标语都没有,一切都太平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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