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二下学期,妈妈周红梅终于率先下岗了,这对于我家来说很不幸,此年她只有45岁,因此她的更年期提前来到,每天都神经兮兮地,有时歇斯底里地发脾气,骂我和曾建国。周红梅常常天不亮就起床,匆匆出门,走在去厂的半路上才突然发现自己原来已经被那个为之工作了20年的厂所抛弃,她已经没有班可上了,于是又恍恍惚惚回家发呆。
她在家中想做事,可是不管拿起什么都又放下。她一生中最美好的青春时光献给了国棉五厂,一直视厂为家,却在将老未老时被这个家所弃,只换来一张薄薄的下岗证,于是她处处觉得有人在嘲笑她,比如曾建国说今天的菜有点咸了,她就会认为是曾建国在嫌弃她,大声地说要吃就吃,不吃拉倒。然后抢过菜盘全部倒进下水道。
她有时还会骂我,说我读书不行,将来只能收破烂。但多数是骂曾建国不中用,一个月挣不到几个破钱,还抽烟喝酒。周红梅的这些表现都是出于一种对未来的恐惧所造成的。又因为她的下岗,家庭收入迅速下降,在整个社会都在奔小康的大好形势下,我家却正从衣食无忧退到温饱线上挣扎。每每看《新闻联播》中说国民生产总值又如何提高时,我就为我们家而脸红,我想我们一定是拖了国家GDP的后腿。
这一年曾建国的汽修车被重新整合,并入武汉公交集团,幸好这一次整合曾建国没有下岗,算是让我们全家有碗饭吃。因此这天曾建国又表现出他一贯的革命乐观主义情绪,下班时带回了几样好东西,一是一块猪肝,二是一只烤鸭,三是一个好消息。还没等他说好消息,周红梅便大声地斥责他在路上捡到钱了还是明天都不用吃了。曾建国说笑眯眯地说,你不用担心,我们家又可以好过了。
周红梅还真以为他捡到了钱,瞪大眼睛说:“快说捡到多少,要真捡到钱也不能乱花啊。”
曾建国说你就是这样俗,真捡到钱也是别人的,也不能自个给花了不是?我这次没有下岗,而且还涨了我半级工资,你说这是不是好事。
周红梅很失望,说你不下岗是老娘我牺牲自己换来的,你在单位才评上六次先进,而我呢却评了七次,要不是我先下了,你早就下了。当时市府有政策,一家只能下岗一个。
曾建国总算还在岗上,心理上有优越感,因此也很大度地不予计较,说出了另一个他认为的好消息,他说曾继来的工作我也给解决了,周红梅这次才真正地激动起来,说真的,那么我们家还是两个人上班了,不用怕了。
我当时正在吃曾建国带回来的烤鸭,歪着头看着曾建国,他最喜欢吹牛了,只怕这次为了周红梅高兴吹一下也是有的,我才读高中,能有什么工作呢?
曾建国为自己倒一杯酒美美地呷上一口才说,我们厂跟公交集团合并了,我们就是公交集团的人了,集团的子女可以上集团的技校,两年左右就可以毕业包分配工作了,你说这是不是好事。
周红梅还不算太糊涂,“哦”了一声说,那继来就不读高中、考大学了?
曾建国说这小子的成绩能考上大学吗,再说了上了大学还不包分配,出来还得再找工作,上集团的技校又不用交多少钱,出来就可以上班,这大的集团还能没一个好岗位给他么。
周红梅觉得言之有理,就看着我,那时的我哪懂那么多呢,但是我总感觉到有什么不对,可是我又说不出来何处不对。只是说我要上大学,不上技校。
曾建国将筷子一放,怒道,蠢蛋,别人想上还上不了呢,等别人高中毕业你都上班了,别人大学毕业你已经挣了三、四年的钱了,有什么不好?将来再谈一个漂亮的女朋友,再结婚不是很好么。他还从他的帆布工具包中摸出一大袋书来扔在桌上,这是复习资料,还要考试的,能不能上还得看你的成绩,老子已经给你报了名了,好好拿去学,考上了也算是解决了老子和你妈的一桩心事。周红梅也说继来好好看看吧,你想想,你将来考大学还不一定考得上,就算考上了我们有钱供你么,听说大学现在贵得很,一年得一万多块啊,好好复习一下,只怕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