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一步错步步错(14)

漫长的惊悚 作者:姜琍敏


刚觉得有所宽慰的景予飞,霎时又陷入了焦躁的境地。但他竭力使自己表现得镇静,先接过母亲递来的凉开水,一气喝干。为了保险起见,他还是先试探了一下母亲:是不是有什么人来过?母亲肯定地点点头:她说她姓许,居然还说什么已经有了你俩的孩子——我才不信这种鬼话呢,我的儿子我还不了解吗……

景予飞挥手阻止了母亲的话,软软地瘫在椅子上。半晌,悻悻地说:是有这么个人,她说的也基本是事实。具体情况到底怎么样,我想你们也该清楚了。为这事我也十分懊悔,不仅给自己惹来了大麻烦,也让你们跟着受惊。但现在一切都来不及了。她来的目的,我想她也肯定给你们表明了。我现在能说的就是,不论你们知不知道这事,不论她接下来还会做什么、怎么做,我都决不会顺从她的目的。由此产生的任何后果我都会独自承担,你们不用为我操心。

我的天哪!先前还怀着些侥幸心理的母亲顿时脸色煞白:这么说她真的怀了你的孩子,这可怎么得了哇?要是她死活不听劝,真把孩子生下来的话……

父亲的表情倒反而显得松弛了些,他打断母亲的话说:这就对了。我要的就是你的这个态度。因为我根本不相信你在这么短暂的接触中就会和她产生什么真正的感情。既然这样,我对许小彗说的,也是类似的意思。站在她的角度上,我能理解她的感受,甚至也有点欣赏她敢于直面困境的勇气。但站在我们的立场上,无论如何,不可能有她期望的结果。不是我们不愿、不义、不仁、不顾惜她的感情及我们的血脉,而是我们不能、不应、不得已。朝三暮四的结果只会造成更多的伤害和更大的麻烦,也是对喻佳的背叛和摧残。

她怎么说的?

当然是希望我们接纳她,希望我们来做通你的工作。唉,说来也可怜,她是拿这肚里的孩子当救命稻草呀。母亲悲怆地一个劲儿摇头:我们根本说不通她。你爸说一句,她就冷笑一声。但她有句话我记得特别清楚。我劝她无论如何不能冒失,先把孩子打掉为妥,需要什么费用或者精神补偿都好商量。你知道她说什么?“我来这里不是要钱的。真要钱,有这个孩子我会得到更多”——你看看,她恐怕把前前后后方方面面都考虑好了。予飞啊,这事还真不好办!

所以我必须立刻叫你回来。父亲说: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就要做好多种应对的准备。我的考虑是,我们这边的态度必须明确、坚决,不能给她留下任何幻想的余地,这才可能让她放弃不切实际的作为。但也要做好多种准备,比如,万一她固执己见真把孩子给生下来,我们就得准备承担抚养孩子等一切责任。但这是下一步的问题。首要的问题是,既然她能来找我们、找喻佳,那也完全可能在绝望以后报复你、纠缠你,或者去你单位闹。所以你就要做好调解不成就回家的准备。

这个我也考虑过了,大不了就回家。问题是,前两天馆长刚跟我谈过,市里的编制已经批下来了,最近局里就会讨论进人的问题。不出意外,很快就会办理我的调动手续。

你看看,她这事不就是个大意外吗?你啊你啊,偏偏在这么个节骨眼上惹出这么个事!不过,我估计这女孩也不会轻易置你于绝境。毕竟从目前来看,她的主要目的还是勒索感情,所作所为也是为了得到你,而不是推开你或者毁灭你。她应该明白,如果把你毁了,或者逼回家来了,她的希望也就更渺茫了。我现在最担心的倒是喻佳,她知道那个女孩怀孕这个新情况吗?

我第一时间就给她打过电话……是的,她很震惊,也……这几天她一直很难受。但是,这就是她的优点——她并没有多责备我,而是说,如果实在不行,她可以考虑退出,以避免我陷入绝境。这反而更让我惭愧……唉,真是一失足成千古恨了!

岂止是惭愧,你应该额手称庆!喻佳才是你应该选择的人!有这样的人做妻子,是你不幸中的万幸啊!否则,如果她因此弃你而去,你只有娶许小彗一条路可走。而这个许小彗,依我的看法,虽然现在我还不认为她有多么不好,她这种明知不可为而仍然不屈不挠、企图挽狂澜于既倒的个性,还真有点让我钦佩;但她这种行事方式和性格,和这个无爱而草率的婚姻,显然与你有太多的不合,你将来的生活实在是难以想象的。而这时,如果喻佳也因此来逼迫你,折腾你,你这辈子还有个好吗?不过,喻佳现在这种态度倒也不出我的预料,这么些年来她的脾性和为人我们都有目共睹。所以我紧急叫你回来,就是想表明我的态度:你们相处的时间不短了,应该立刻去把结婚手续办了。这样有两个现实的好处:一是让喻佳的感情有个合情合理的结果;另一个,这也许可能使许小彗彻底绝望,从而清醒理智地处理孩子的问题。我认为这对她根本上也是一种善意。

可是,万一这女孩就是痴迷不醒呢?母亲焦急地说:我怎么感觉她八成是那种不撞南墙不回头的人?那样的话,你们想过那孩子了吗?他可是咱家的骨血啊!可是,我敢肯定她十有八九不会把孩子给我们养。就是让我们养,我们应付得了由此而来的种种麻烦和不便吗?费用倒好说,孩子的户口恐怕就没法上。对外面又该怎么说?将来让不让他妈来看他?老来老来又怎么相处?哎哟,那样的一连串结果,我可是想都不敢想哪!

父亲和景予飞面面相觑,一时都陷入了沉默。

好一会儿,父亲才幽幽地说了一句:情形就是这样了。想那么多,暂时也远了点吧?况且这做人哪,本来就如此。谁都希望天天快乐,事事如意,实际上,谁都没法知道自己明天会碰上什么难关和变故。唯一的办法就是敢于承当,勇于应对一切。走着瞧,到什么山再砍什么柴吧。

见景予飞没接腔,父亲又补了一句:要不,你再跟她好好谈谈。只要她肯拿掉孩子,经济上我们一起承担,砸锅卖铁也满足她。当然,眼下来看,钱对她的作用是有限的。所以你要特别讲策略,多唱白脸。反正她也清楚我的态度了。不爱听的话都推在我身上。比如你们领结婚证的事,就说是我逼着你们去办的……

景予飞无力地点点头,想说什么,又觉得说什么也没意义。他真是觉得累,从早上到现在,一直在惊惧和紧张的奔波中度过,从心到身,都裹在湿雾般沉重的疲惫里。此时他越是感受到父母的拳拳之心,就越是觉得自己的混账。而想到许小彗,他就越发消沉,潜意识里很清楚,不管红脸白脸,现在恐怕是唱什么都起不了作用了。

那么,今后等待着自己的,将会是什么?

还在大学的时候,景予飞就很欣赏赫拉克利特的一句话:“对于我们,对立面是件好事。”他对此言的理解是,世界总是对立的,阴与阳,日与夜,上与下,天与地;人生也总是对立的,生与死,爱与恨,苦与乐,进与退,攻与守……世界因此而丰富多彩,人生因此而充满遗憾。但赫氏之言让他看到了一种别样的哲学,那就是化敌为友或与之合作,从消极中发现积极,看到对立着的必然与对立后的和谐。每遇困难和挫折,他都会默默诵读这句话,每次都会感到温暖与慰藉,不料现在遇到了许小彗才意识到,那是自己没有遇上真正的“对立面”。此时再念及此言,竟成了一种辛辣的嘲讽。他感到的竟只有绝望与恐惧——如果它长久横亘在自己生命中,又如何可能成其为“好事”啊!

天快黑透了,对面楼舍的窗格子里,都次第亮起了灯光。景予飞这才意识到自家还没有开灯。他起身按亮开关,屋子里大放光明。

要是有什么能量能把困顿而黑暗的人心顷刻照亮,那该多好啊!

父亲又喋喋不休地说起来,可是景予飞发现母亲不在了。

他跑到厨房探了探头,果然见她正站在水槽前抹眼泪。他顿觉万箭穿心,焦虑地喊了声妈。母亲慌忙背过脸去,拧开水龙头齆着鼻子说她洗一下手就开饭。景予飞正不知怎么是好,妹妹下班回到了家。

妹妹的单位不错,在县供电局当抄表工,又是刚参加工作不久,回来总会议论一些自己觉得新鲜的事情,于是家里有了几分短暂的生气。可是当母亲把晚餐端上桌后,气氛很快又消沉下去。许小彗找上家来的时候,妹妹正好在家,所以她知道景予飞为什么回来。但是乖巧的她见大家不提,也就只字不提。饭桌很快又为沉默笼罩,只有吧唧吧唧的咀嚼声,分外刺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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