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现馆长已了然自己的隐私后,景予飞也曾惶恐过一阵。他也曾多次试图再找个机会,索性向馆长坦陈私密,求得他的谅解,但每次都是事到临头就打起了退堂鼓。而馆长则完全像是压根不知道什么一样,从来没有主动和他提起过任何有关这个问题的话头,连一点类似那晚谈话的暗示也再没有过。
事实上,他们也没再在一起吃过饭。虽然景予飞有一天下班时邀请馆长上附近的饭店坐坐,但馆长却说有事而一口回绝了。馆长确实也是很忙的,对于馆里的局面而言,一切都在初创之中,可谓百事待举。馆长甚至很少有在办公室里坐着的时候,不是上地区或局里开会,就是到基层或区局去参加各种活动,因此景予飞连见他面的机会都越来越少。
后来景予飞就打消了主动说起自己事情的念头。因为一切情况都表明,许小彗的信并没有影响馆长对自己的看法。他不仅再没有提起什么,景予飞也再没在他的字纸篓里发现任何蛛丝马迹。更重要的是,景予飞的人事关系不仅如期在这年的四月初正式调了过来,当他在五一劳动节假期内和喻佳到陕西她大舅处旅行结婚的时候,馆长还特地给他多放了一周假。
或许这一切原本就是误会,仅凭那个信封能证明什么呢?那几个字不过是有点像许小彗而已,是我神经过敏而误以为是她写来的?
景予飞这么想也不完全是自我安慰。他后来在电话中明确问过许小彗是不是给馆长写过信,被许小彗一口否定。虽然她的语气显得有些虚弱,虽然她的话经常是真真假假,难以置信,但在这点上,景予飞希望是真的。
景予飞和喻佳的婚礼十分低调,好在那年头也还不太时兴大操大办。他除了在馆里和泽溪原学校里散发了一些喜糖外,外头都尽量不事声张,甚至连一桌正经喜酒也没办,就是两家子亲戚们聚在一起吃了顿饭。双方父母都是知识分子,没有什么老框框。景予飞和喻佳也属于那种观念比较开通的人,许多地方重实而不重名。何况大家都觉得,两人都同居一两年了,没有什么铺张的必要。因此,他们甚至连刚刚开始流行的婚纱照也没去照一张,就算把婚事给办了。
对此,景予飞心里多少还是有些愧疚感的。也是因为许小彗,他心里鼓不起做大婚事的劲头,甚至还担心会不会被她得知而弄出什么名堂来。在陕西途中,他对喻佳表露过歉意。所幸喻佳又一次表现出她的善解人意。她说办了证就是法律认可的夫妻了,社会上习惯的那些虚浮的套路她从来不在乎,但愿从此生活太平就是万幸。
景予飞清楚喻佳指的是什么。他又何尝不如是期望呢?
事实上,许小彗在这点上表现得也出乎意料地配合。从四月他们开始紧锣密鼓筹备婚事至今,她就再也没来找过景予飞,而且连一个电话也没有来过。她完全就像是彗星离开地球那样飞逝得无影无踪了。
景予飞得到了难得的喘息机会。时间一长,他私下里甚至还滋生出一个不敢多想却又始终在暗暗期盼着的念头:没准她知道了自己的态度和实际行动后,逐渐失去了信心,从而放弃了自己的痴妄(他深信她会知道自己办婚事的消息,因为她给他的一贯印象就是如此,似乎始终能够掌握他的重要动向和信息。而要打听这类消息,她只消以一般人身份给馆里人打个电话就很容易刺探得到)。
甚至,他还想过,许小彗可能悄悄地做掉孩子,理智地开始自己的生活。毕竟她再痴迷也还是个相当精明的女人,何苦长期与人为敌最终是与自己为敌、与孩子为敌下去呢?
没想到,她又出现了!
神出鬼没地出现了。
突如其来地出现了。
也许,这只是她的一时兴起而打个电话来,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目的吧?
但是,许小彗接下来的话,彻底粉碎了景予飞的最后一丝幻想:
我想见见你,你能过来一下吗?
……电话里不能说吗?
你最好还是来一下。
那……你在哪里?景予飞惊恐地向楼道里看了一眼,深恐她又在附近等着他。可是许小彗却说,她此刻正在火车站候车室里。
你怎么跑到……那可很远啊,怕来不及吧,你是出门去吗?
是的。
景予飞现在对许小彗已有了一种愈益严重的心理障碍。最好永远也不要再见到她,连她的声音也听不到。因为经验告诉他,无论通话还是见面,他最终得到的只有两个字:痛苦!
可是,树欲静而风不止。经验也告诉他,任何时候,只要许小彗想见他,最终他就不可能不见她。而且,关键还在于,许多时候尤其是眼下这种时候,他也希望见到她,以期得到某个相对使自己有所安心的结果,就像人们忐忑不安地上医院做各种讨厌甚至可怕的检查,希望的并不是发现疾病,而是排除可能患病的威胁——虽然他始终没有得到过自己想得到的结果。
于是他答应马上赶过去。
7
昨天刚过强台风,今天阵雨仍断断续续下着,挂满水珠的树枝战栗着,好像在哭泣。马路上到处都沾着湿漉漉的枯枝败叶,空气里明显有了潮潮的秋意。也许因为这个原因,又值中午,火车站候车室里的旅客虽比以往要少些,但那股子特有的气息一如既往地混浊难闻。烟火气、汗酸味、嗡嗡的说话声,加上空气不流通形成的潮闷气息还是扑鼻地令人烦闷。水磨地坪上也被人踩得脏兮兮滑塌塌的,令人一进来就感到老大的压抑。
更令景予飞不舒服的是,许小彗不知躲在哪个角落里。
他在纷乱的行包中穿行了两趟,也没能发现她的影子;正气沮地想她会不会已经上了火车时,远处喂的一声传来,掉头一看,正是许小彗——原来她在母婴候车室里!
居然忘了,她已是个即将临产的孕妇!
忘是自然不会忘的,但潜意识里始终希望着她不会有这一天的景予飞,至此才万分绝望而恐惧地意识到:某种剪不断、理还乱的现实,已如一张漆黑的大网,铺天盖地、无可抗拒地罩住了自己。
他喘息起来,内心踌躇着,一时竟强烈地想拔腿逃开去,却还是不由自主地快步走向母婴候车室。
这里出奇地安静。两长排座椅都空着,只有门口的角落里坐着许小彗和离她不远处两个抱着幼儿的农妇。景予飞在离许小彗几步远的地方停住了,畏怯的目光像个受惊的蛾子在许小彗的肚子上飞速地掠了一眼,迅即飞了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