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一六九○年，康熙二十九年。

这一年，你八岁，被带到了巴桑寺，开始学习佛法。

藏传佛教的文化按照传统的分法，主要包含在大、小五明中。“明”谓学问、学科，为古印度的五门学科，概括了当时所有的知识体系。大五明为内明（佛学）、声明（语言学）、因明（逻辑学）、医方明（医学）、工巧明（工艺美术）；小五明为修辞学、声律学、辞藻学、戏剧学和历算学。

《大乘庄严经论》云：“若不勤习五明，不得一切种智故。”

大乘佛教主张利益众生，以五明为学人所必学的内容，并认为它是圆成佛果的“大智资粮”。所以，作为五世达赖的转世灵童，在巴桑寺，这些都成为你必须要修习的课业。

近一段日子以来，天气变得闷热不堪，即便静坐不动，过不了多久也会满头大汗。温度持续上升，雨水却迟迟不肯下降，你在屋子里热得不停喝水，根本听不进老师的讲课。

自从来到巴桑寺以后，你的学习不像以前那么轻松了。寺里现在一共有六位经师负责你的学业。虽然你是和一大群与你年纪相仿的少年一起在巴桑寺学习，可是，你总觉得老师们似乎对你特别在意，也特别严厉。就连一向和蔼好说话的曲吉，现在也变得与那群新老师们一样了。你真是弄不明白，为什么他们眼里，总能挑出你这样那样的毛病出来。

在这群一同学习的少年里面，德吉是和你玩得最好的朋友。每天课业一结束，你们相约一起，从巴桑寺的后院翻墙出去捉虫子。碰到运气好的时候，你们能够满载而归，运气不好的时候，你刚一出去就被看护寺院的喇嘛们左右手一边一个提溜着回来，然后，被带到曲吉面前，狠狠地挨一顿批。

不过，对于那个时候的你来说天大地大我最大。该玩的时候，那是绝对不能放过机会的，就算挨骂了，你和德吉还是会偷偷摸摸地溜出去。而就算曲吉对你的要求变高了，他也依然是宠爱你的。久而久之，对于你的这些小儿科举动，索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曲吉站在不远处，挥手拦住一个欲上前把你们抓回去的喇嘛，看向你的目光变得深沉而忧虑。他微微侧身，温和地对身侧的喇嘛说道：“我们回去吧。”

震耳欲聋的雷声由远至近滚滚而来，犹如千军万马呼啸着奔腾而过。不一会儿，瓢泼大雨倾盆而下，将刚刚回来的你和德吉淋个透湿。你与德吉挥挥手，各自回了卧房。一道惊雷乍起，天空像是被猛地劈开一道裂痕，猝不及防吓了你一跳。闪电将卧房一瞬间照亮，你趁机看清楚了酥油灯的方向，急忙冲过去拿出火镰点燃。

酥油灯微弱地亮着，你换下潮湿的衣服随手丢在旁边的椅子上，雷声和大雨遮盖了找衣服发出的声响。

当一个人走进你的房间时，你正打算灭了酥油灯入睡。那个人站在门口静静地看着你，背后是暗沉的天色和密集得形似大雾一般的雨水。酥油灯幽暗的光线下，眼前的人显得森然恐怖，你的心一下子凉了半截。

你拍着胸脯大口大口地喘气：“曲吉老师，你想把我吓死啊！”

曲吉关上房门，缓缓走过来，温和的笑容挂在脸上：“我就知道阿旺嘉措现在肯定还没睡。”

你撇撇嘴，说：“老师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曲吉含笑在你旁边坐下：“我今天来找你，是想和你聊聊一些事。”

彼时听完，你的头摇得像拨浪鼓，嘟囔道：“不聊不聊，每次老师一找我都要唠叨个没完……”说着你还一板一眼地模仿起曲吉说话的口气来，“阿旺嘉措，你是一个聪明的孩子，你要认真学习，不要整天想着和德吉出去玩……你不是三岁小孩了，不要总做一些让人费心的事……”

曲吉被你的样子逗乐了，伸出手拍拍你的头哧道：“调皮。”

你腼腆地低下头，轻声说：“曲吉老师，我已经很乖啦。所有经师们布置的功课我都认真地完成了，今天老师还夸奖我了呢。”

“嗯，我知道。”曲吉点点头，直奔主题，“我今天来找你，不是和你谈这个的。”

你不明所以地看着他，问：“不是谈这个，那谈什么？”

“现在你学习得差不多了，五位经师也都一致夸赞你。所以我想，从现在起你开始给一个人写信吧。”

“写信？写什么呢？给谁写？”你歪着脑袋问。

曲吉的目光越过你，似乎一眼便抵达那个遥远的拉萨城，抵达那座恢弘的布达拉宫。曲吉放在你头上的手缓缓收回来，严肃道：“有一个人，他现在住在拉萨城。你们虽然没有见过，可是，他正是最关心你的人。”

“拉萨城？是谁呢？我认识吗？”你雀跃而起。

“确切地说，到目前为止，你们还不相识。”曲吉神秘地眨眨眼。

你迷惑地望着曲吉：“老师，你把我绕糊涂了。那他是一个怎么样的人呢？”

“你知道第巴是做什么的吗？”曲吉反问。

“嗯，知道。前些天老师讲过，第巴是统领西藏的人。可是，这和你说的那个人有什么关系？”

曲吉想了想，循循善诱道：“他是一个很有才华很厉害的人。而你要致信的人，就是拉萨城的第巴桑杰嘉措。从前都是我在做这件事，可是从今往后就由你自己来向他汇报学习的情况，你愿意吗？”

虽然曲吉说他很有才华很厉害，可是，你还是不能理解为什么你非得给一个不相识的人写信。措那宗和拉萨，于你就像天与地，隔着何止十万八万里的距离……

曲吉没有让你想太多，继续接话道：“不过，这只能算是你和我，还有他之间的秘密。阿旺嘉措会严守秘密吗？这个秘密，就连德吉也是不能说的。”

少年明亮的眼睛闪烁着，半晌，郑重地点点头：“会，我会保密的。”

你看着沉默的曲吉，再次发问：“老师，我还是不太懂，为什么我要这么做呢？”

曲吉的语气里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严肃和认真：“因为他一直都在远方默默地看着你啊！就像你的父母一样，在彼方，满怀期待地默默看着你成长。你的一点一滴，他比这世上任何人都要在意……”

彼时的你作为一个八九岁的孩子，总是希望被人关爱着，重视着，呵护着。因而，当曲吉把这个“重任”交给你的时候，你满心欢喜，觉得自己是和别人不一样的。就连曲吉都不知道，原来这样一次彼此的信任交托能够激发出你的动力，使你加倍努力学习。

巴桑寺的天空宛如流动着的明镜，千姿百态的云朵在上面演绎着世间众相。眨眼之间，浮光流转，一年就这样匆匆过去了。

这一年，你的学习任务比往年更重了。除了和伙伴们一起修业之外，你还要学习五世达赖著的《土古拉》、仁蚌巴著的《诗镜注释》《除垢经》《释迦百行传》等书籍。出去抓虫子打闹的时间变少了，好在你最近迷上了两本书——《诗镜》与《诗镜注释》。整日书不离手，乐在其中，玩乐与否都被你抛诸脑后。日子也没你平常所念叨的那般无趣了。

你最喜欢的这本《诗镜》，是印度古代文学理论著作。说白了，也就是讲诗歌创作的一本书。这本书是诗体，分三篇，共有六百六十六节诗。这本书和你之前所看过的那些都不一样，一字一句读下来，那些发音跳跃在舌尖之上，似乎只要翕动双唇就能唱出来一般。它比起那些复杂艰涩的佛经要有趣得多，只消一读便印象深刻，犹如耳畔笙歌。

其他经师看到你突然变得好学了，既吃惊也开心。但凡你有任何疑问，他们都会耐心地为你解答。学习的这些年，这本书只能算作你曾经看过的其中之一，可是，此时的你却尚未想到，在不久的将来，这本书对你造成的影响，使你在历史的后世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迹。

不过，就算你变得好学了，毕竟现在的你也只是一个九岁的少年。遇到休息的日子，你还是想放下书和德吉还有同班的伙伴们一起下山玩耍。

从巴桑寺往山下走，沿途一路更迭着风光景致。头顶离那不可触及的天空越来越远，脚下却离俗世硝烟越来越近。红山倒映在山下的措那湖里岿然不动，湖面上显现出一群孩子奔跑的身影，不经意间激起湖水层层涟漪，一圈一圈荡漾开来。

喇嘛在后面大声叫你们停下来，耳边是呼啸而过的风，伴随着青草潮湿的香气，你张开双臂大喊着迎风跑在了人群的最前面。阳光穿透云层照耀在湖面上，反射出粼粼波光，照得人睁不开眼。你眯起眼睛转身，看到了措那湖附近正在打闹嬉戏的孩童们。

你站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油然升起一股羡慕之情，于是开口喊道：“喂，你们在玩什么？”

听到询问，那群孩子停下来，纷纷转头看向你。无论何时何地，你只需一眼便能轻易地吸引所有人的目光。这不单是因为你高出同龄人一截的个头，还因为你身上那种自信明媚的气质。此时的你，柔和的脸庞尚且稚嫩，轮廓却出落得深邃而俊美，就连一向被人称赞英俊的曲吉见着你也说：“我们的阿旺嘉措将来长大之后，必定是全藏最俊朗的少年。”

你的眼睛黑白分明，澄澈明净，就好像措那湖一般的神秘灵动，透着无限的魅力，让人看上一眼，便再也无法挪开。

在中国古代的面相术里，眼睛以又深又长、黑白分明为贵。眼睛黑而亮，往往目光敏锐，机智过人，人缘较好。这是至福之相。

可是，世间万物皆相对。即使你有了至福之相，你是否知道，如你一类的人太过敏感，喜欢想象，有时甚至去奢望那些很难实现的幻象。而现在的你，是看不到的。

曲吉说过，你现在已经开始有了预测的能力，虽然目前还不太成熟，但是，这样的能力只有你才有。然而，就像人们常说的那样，会算命的人往往算不出自己的命运，你所能预测的也不过都是别人的事情而已。然此时此刻，你又是否能够预测到，即将相识的那个人在不久的将来会与你有着怎样的宿命交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