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恒河·莲花·姐妹(1)

爱默生家的恶客 作者:木心


 

我是东方人。行有余力则借西方人的眼光来反观东方。每每颇饶兴味,于是为西方人不知借东方人的眼光来反观西方而深表遗憾了。

拉伯雷的东方观是粗枝大叶的。安徒生对东方有点玩世不恭。哥德就有趣了,他认为中国的每个夜晚都有团圆的明月,清辉溶溶,那纤足的美女站在花朵上,花茎不会断——我忽然非常羡慕中国人,继而忽然想起我就是中国人。

海涅向往的倒是印度,认为莲花终年开满恒河,莲花姐妹在月光下等待诗人去同梦;我忽然非常羡慕印度人,继而忽然想到我没有去过印度。

卸了重装,换了白鞋白裤淡青的上衣,提了小箱去恒河探望莲花姐妹。

恒河是有的,莲花是有的,还有别的,更出奇。

印度出奇的穷,穷极无知,穷极无赖,穷极无耻。

八千多万贱民,无耕无居无食无衣无选举权,可算一个阶级,阶级里还有一个阶层——为数五万多的阉人。阉人是什么,是被阉割过了的男人。

穿得不男不女,说话尖声细气,性情自然怪癖了,行为便反复无常。栖身于城乡寺院,竟然还是群居生涯。多道悲观厌世,看破红尘,其实是贫困挣扎,下策的巧取。印度人是懒,而印度是个即使你勤奋一世也解脱不了衣食之忧的国家。

竟然是群居,竟然有组织,竟然推出首领,谁做阉人之王呢,谁唆使阉割入伙的人最多,谁就是王,所以类似诸侯的霸占,各有各的地盘。

一切荒谬,都是以“安那其”形式存在着的吧,殊不知一切荒谬之所以荒谬正在于其本身总有严密的结构,简直体系完备,或以纲常、或以伦理、或以纪律、或以规章……交加、收拢、抽紧、颠扑不破,这便是荒谬事物的生命力之所在,否则荒谬起飞难以持久,难以持久的就算不得什么荒谬。

阉人五万,分族分派分区域。阉人们称首领为“母亲”——“母亲”这个词第一次误用是称地球,第二次误用是称祖国,这是第三次误用了。

阉人们相唤曰“姐妹”,这又错了,阉,就是把兄弟姐妹统统阉去,既不配称兄道弟,也不配呼姐唤妹,可是阉人们却认为从兄弟退而为姐妹是顺理成章,其他非阉的人们也认为恰如其分——因此,可知印度人的头脑到底有没有月光,有没有莲花。

荒谬既是一层层地形成,看荒谬就得一层层地剥。

人,生而有性别,却活活阉了,切勿以为这像西方人“变性”那样摩登风流,印度阉人可不是闹着玩,他们为的是谋职业——卖哭,卖笑。

谁家结婚,便去唱喜曲,奏庆乐,跳欢欣舞。

谁家死人,便去喊丧辞,咏悼歌,带头嚎啕大哭。

谁家婴儿呱呱坠地,阉人早已料知,准时赶来,为之祝福,祝福。

印度人认为婴儿经阉人抱一抱,便必定长命百岁,财运亨通。从不问问阉人当年襁褓时有没有请上一辈的阉人抱过。

世界的可怜还在于

人生的可怜还在于

印度的可怜还在于

阉人的可怜还在于尽管说悲观厌世看破红尘却也和常人一样无法独善其身,一样要靠结帮营私,坚守阵地,过界便吵翻了天。

 “你们真是白阉了!”

我这话终于忍住,太伤阉人的心。

居然,他们居然有选举权,(噫,在东方选举权值多少钱一斤,然而没有选举权却令人失魂落魄,这又是西方人的想像力所万万不及的)阉人们居然自视高于贱民,贱民是贱到了没有选举权的。贱民呢,眼看比不上阉人,也就随着贵族们骂阉人:“阴阳佬”,“妖物”。下午执行死刑者,狠啐上午执行死刑者:“你活该!”

文士相轻,商贾相诈,政客相弹,武夫相扑,女子相妒,世界颇不寂寞,那是因为才、钱、势、力、色,使人不安分,而无才无钱无势无力无色的贱民与阉人也还要见个高低,争个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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