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孩子,都是靠了大家多疼她,才有福报,长得好些,我也亏得她进宫陪我,心里才少了几分冷清。人说,小小妞是解语花,我现在才知道这话不假——”
不经意间,她还是说溜了嘴,泄露了自己心里冷清的感受。听在陆老太太耳里,又别有一股酸楚。她一向最同情瑾太妃,觉得她是世上最苦命的人,大半辈子都在孤独寂寞、担惊受怕中度过:十五岁时因缘际会被选入宫,不得帝心,名为妃嫔,其实只是妹妹珍妃的陪衬;而珍妃得宠,她没能分到半丝,珍妃惹祸,她却跟着倒霉,受牵连降级;庚子事变的时候,珍妃死于非命,她担惊受怕,乃至有好长的一段日子,在西太后跟前连呼吸都变得若有若无;几年后,连贵为皇帝的光绪都死于非命,她的精神更是大受刺激,连话都说不出来,直挨到西太后逝后半年才慢慢恢复;没多久遭逢鼎革大事,她娘家的兄弟志锐原本因受珍妃的牵连而流放新疆,竟在新疆为革命党枪杀,这又是个重大的打击,她因此而病倒;病愈后,她的生活有了些许改变——因为心里发空,又没有谈话的对象,她便不爱走动,不爱说话,而以吃零食来填补空虚的心,从早到晚不停地吃,不久就把自己吃成了胖子,连带地影响了健康;幸亏她的娘家送了稚龄的唐舜君来陪伴她,情况才有点改善。
陆老太太最能体会她的苦,也时时设法安慰她。而这一天,毕竟是为喜事而会面,瑾太妃的心情比较好,顺着话题笑眯眯地说下去:
“咱们上了年纪的人,总是巴望着小辈们好,一代比一代好,子孙昌盛。你要给孙子、外孙女办喜事了,我听着高兴,好几个夜里做梦,都梦见你抱着重孙子进宫来给我也抱上一会儿,大家抱着娃娃,高兴得心窝里热乎乎的!”
陆老太太听得心窝里也热了,笑容满面而眼眶里带水:
“太妃金口——他俩托了太妃的福,一定尽快抱着娃娃来觐见太妃!”
瑾太妃不由自主地拿起手绢来拭泪:
“那场面,该有多好,多热闹呀——我打前几天起就巴望着呢——喏,你瞧,我特地给找了一样私房东西,单给灵芝做私房陪嫁!”
她一示意,两名宫女立刻捧了个托盘到陆老太太面前,打开托盘上的锦盒盖子。
陆老太太低头看锦盒,里面放着一只色泽红润通透的玛瑙杯,杯上以极高超的手艺雕着“瓜瓞绵绵”的图案和字。
瑾太妃含笑说明:
“我愿小两口夫妻恩爱,多子多孙!”
陆老太太非常感动,一样拿起手绢来拭泪:
“太妃心里总疼着孩子们,凡事都替孩子们想……”
说完话才意识到这“小两口”,尤其是受到赏赐的金灵芝竟然一直低着头站着,一点反应都没有,她转头看着两人,想嗔责,却忍不住笑了出来:
“傻孩子——给欢喜傻了——还不谢恩?”
这么一说,两个“傻孩子”立刻很惭愧地上前,行礼,谢恩。金灵芝并且伸出双手,接过锦盒,然后再次谢恩;她力持说话的声音平稳、恭敬,但是头却不敢抬起来——她心中发酸,眼里尽是泪水,而且在接过锦盒的时候控制不住,夺眶而出,心里难受得如欲窒息。
她从小深受长辈们的疼爱,一向深感幸福,唯有这个时候,这份疼爱带给她的是痛苦,潸然泪下,而她又不肯让别人看见,于是把头低得更低,别的人以为她害羞,不特别注意,因而她既不泄露出心中的感受,也没有人明白。站在她身旁的陆天恩满心茫然地低着头,恍然间觉得她捧在心口间的锦盒上发出一个极微极弱的声音,但是,他没能意识到,那是她的泪水滴落,也不敢转眼去看她,更没有向她传达心里的感受。他一样体会到了长辈们无微不至的疼爱,但是,这份疼爱对他来说是天罗地网,令他无法展翅,无法飞翔,而且束手无策。
而瑾太妃还有下文:
“昨儿,我同皇上说起你们的事,皇上挺高兴,说要给你备份贺礼。这下可扯平了,不是我偏心,单给灵芝备嫁妆,天恩也有好东西到手的,只不过得找皇上拿!”
她出语幽默,陆老太太登时开怀而笑:
“这还是太妃偏疼小辈,特意这么安排!”
瑾太妃随即吩咐:
“皇上这个时候该在毓庆宫读书呢,天恩就去见一见吧——来两个人,伺候陆少爷到毓庆宫走一趟——灵芝独个儿待在这里也无聊,逛御花园去吧,入春了,园里开了不少花呢,舜君哪,你陪灵芝姐姐赏花去,多带几个人伺候,叫她们给灵芝多拍几张照片!”
于是,上来了几名太监、宫女,分别簇拥着陆天恩和金灵芝、唐舜君走出了永和宫。
而瑾太妃却似有意支开了这些晚辈,好同陆老太太说几句自己的话。孩子们一走开,她就直截了当地说出藏在心里的话题。
“昨儿,我还同皇上说,今年,你虚岁十六了,该准备大婚了。看人家陆家,老太太什么事都替天恩张罗好了,我也得尽快替你把大喜的事给办好,不然,外头的人都要怪我不上心,把皇上的终身大事给耽误了!”
陆老太太先是顿了一下,然后急切地问:
“皇上怎么说?”
瑾太妃摇头轻叹:
“毕竟是个孩子呀,他说,没想过这事儿,得等他有闲工夫的时候再仔细想想。一句话就把我给顶回来了,惹得我想了一夜,怎么也睡不着!”
她满脸无可奈何,陆老太太却笑了起来;
“皇上说的倒是实话,终归是个孩子,自己哪会往这上头想呢?”
瑾太妃破颜为笑:
“我倒不是怪他。就你说的,终归是个孩子,没什么好计较的,我只是翻来覆去地想着,该是我自己错了。这事,同他有什么好说的?该召摄政王来商量才是!”
陆老太太立刻点头:
“太妃想的是!”
于是,瑾太妃把盘算了一夜的想法告诉她:
“这两天,珣太妃正病着,不好去累她;过几天,等她痊愈了,我和她们三位先商量商量,然后,召摄政王,召各王公大臣,大家一起定下这事。至多半年吧,要把事情定下来,把皇后的人选商议好;接下去,也至多半年吧,办大喜事。”
陆老太太非常赞成:
“容我抢先恭喜太妃——皇上大婚,乃是天大的喜事!”
瑾太妃却百感交集:
“皇上三岁进宫,一转眼,十多年了;要是在寻常人家,养大一个孩子不算什么,但是在宫里就不一样。这十多年,过的是天崩地裂、惊涛骇浪的日子啊,还说,哪里是过的,都是挨的呀,挨了十多年,总算看着他长大成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