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出自衷心的诚意,感念亲戚的情谊,更思报答,却让陆夫人更加刺心,无论再怎么压抑、忍耐,还是克制不住地让眼泪流了下来。但是,逼急了,她倒想出了应对的语言。她索性抬起头来,以泪眼对着陆老太太,而强自牵动嘴角,露出笑容,同时,一面拭泪,一面说话:
“老太太的盛情……我先替兄长收领……道谢!”
实在藏不住,只能以此引导,让陆老太太误以为她的流泪是出自感激和感动。但是,眼前固然遮掩过去了,实质的难题还是存在,而且,没有办法解决。
陪侍完陆老太太用了午餐后,老太太小睡,她返回嘉仁堂,打发春梦、秋云下去吃饭,自己一进门就直奔卧床,整张脸伏进枕头里,呜呜地失声痛哭。
枕芯是丝绵,只会吸尽泪水,而哭声不外传,能替她守密,也陪着她忍受煎熬,倾听她的心声。
陆老太太能体会到她的劳累和辛苦,而完全想不到她处境的艰难——
丈夫和父兄两方,对政局的态度、原则、理念都有天壤之别,从辛亥以后就逐渐浮现,逐渐清晰,而以往因为天各一方,没有面对面的接触,背道而驰的想法没有直接相对,尴尬和矛盾就没有由暗而明地浮现。但是,这一回,因为儿子的婚礼,两方无法避开会面,她夹在中间,无法圆满相处。
其次,家道已经中衰,用度拮据,无法和老太太预想的、报答亲家昔年的盛情,给予相同隆重的接待……
心痛得如有万蜂叮蜇,万针相刺,她全身发冷发颤,泪水不断。
门外传来响声,是春梦、秋云回来了,她又怕被人看见自己的泪容,忙忙地仰起上身,举手掀动帐钩,放下锦帐。
春梦、秋云进屋的时候便以为她睡了,没敢惊醒她,也就任由她独自承受着刺心的痛苦。
午睡时间一过,她又得去陪侍老太太。虽然根本想不出解决难题的办法,但还是要维持恒常的家庭礼仪,于是,她再度强自压抑情绪,拭净泪痕,扮出平和、沉定的神情出帐下床,而将精神上所承受的压力与痛苦藏进内心深处。
幸好,黄昏到来前,这个难题被化解了一小部分。
大顺来向她禀告:
“舅老爷差人来报告,他已经到了北京,因为从人、马匹太多,决定在旅店投宿。今天已经晚了,明天一早,他亲自过府拜见老太太。”
她听得心里一热,觉得兄长非常体谅她的难处,但是维持住了恒常的神态和语调:
“很好——明天一早,派车去接!”
大顺很恭敬地请示:
“我亲自去吧!”
她点点头,随即追加一句,而声音语气都硬了许多:
“叫少爷一块去!”
心里有气,认为儿子应该做上这么一点最起码的事:
“叫少爷亲自向舅老爷说,请舅老爷带上行李,到府中住下!”
大顺嗫嚅着向她陈说:
“客房早就收拾好了——但是,住不了百人马队——”
“舅老爷不会带着百人马队到府里来——最多三五个人,够住的!”
表面上,一切圆满了。
第二天——婚礼的前一天,陆天恩起床后的第一桩大事便是坐上马车,前往旅店迎接远从蒙古阿拉善盟来京的舅父丹珠儿札布。任务很简单,因此,他以愉快的心情迎接舅父。他也只由表面上看,觉得难题已经解决,而完全想不到未来的风暴已经隐隐成形。
而金灵芝正以不愉快的心情接受各种摆布。婚礼前一天,母亲为她做的各种准备已经全部完成,吉服送进了流月轩,让她试穿;针线娘在旁边等着,准备对不合适的地方进行修改。
大红色的吉服制作得非常精美,而且一穿上身就把人映得非常喜气,金夫人粗一看,心里的第一个念头是好。但是,还没来得及细看,帮着伺候试衣的珍珠、珊瑚先不约而同地发出一声惊呼:
“哎,太大了!”
针线娘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回应:
“都按着尺寸做的呀!”
一面快步赶到金灵芝身后,伸手拿捏、细看,立刻惊出一身冷汗:
“啊——怎么会这样?怎么——犯这么大的错?”
金夫人也过来细看,果然,尺寸大了,每一个地方都大了许多,以致穿上之后不合身。
针线娘急得哭出了声:
“量错尺寸了——可怎么办呢?重做……根本来不及!”
一件精致华美的吉服,五个人,费时两个月才完成,现在,仅剩一天的时间,她慌得人都软了,几乎匍匐在地。
但,金夫人却在察视了衣服之后,转身定定地看着她,以温和的语气告诉她:
“这不是你的错——尺寸没有量错——”
她心里明白,是这两个月来灵芝人瘦了,以致衣服不合身——错不在裁缝和针线娘——私心中暗暗叹息,但也不愿明说;面对针线娘,她给予明确的指示:
“仔细看看,想想,怎么补救,好在还有一天时间!”
不料,一直一言不发,像个布偶般任人摆布的金灵芝忽然开口说话了:
“不必了,就这么穿着吧!不用费事了!”
而这么一说,全场的人都吓了一跳,不明白一向讲究衣饰的她,对一生只穿一次的嫁衣反而不讲究了。金夫人愣了一下,随即百感交集,而瞠目结舌地说不出话来;珍珠、珊瑚互望一眼,满心诧异,但是不敢多话,唯独涟漪不够世故,望着她,怯怯地问上一句:
“格格……就这么穿……不合身……会难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