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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儒之变貌(11)

儒教三千年 作者:(日)陈舜臣


 

郭嵩焘也是儒学出身,与曾国藩同乡,湖南人,道光二十七年(1847)进士。他在通过科举考试后,仕途顺利,以兵部侍郎(国防次官)的身份被任命为驻英公使,同时也是著名的学者。他极其崇拜明末清初的思想家王夫之( 1619—1692),并继承了他的学风。王夫之主张极端的民族思想,在他身上中华思想更为严重。

原本主张中华思想的人却高呼西方不仅只有末,也有本,这令儒学人士极为震惊,从而也令他备受责难。

郭嵩焘 1875年到伦敦赴任, 1878年回国,最后一年兼任驻法公使,去过法国,在欧洲生活了四年。在遭到保守派的弹劾后,他的著作被禁止发行,于是他便称病,不再担任任何官职。

郭嵩焘并非是放弃了中华思想,而是他以儒式文明史观为判断标准,确定了中国之外也有“文明”的存在,这并非崇洋媚外。太平天国起义时,郭嵩焘曾劝说服丧中的曾国藩应奋起带兵镇压叛乱。阿古柏以俄国追击为名,进军中国的新疆,清政府出兵讨伐。当时驻北京的英国公使韦德多次进谏清政府,希望通过将阿古柏封藩来平息事态。这就是在新疆南部建立阿古柏政权,迫使清政府承认其为藩国的事件。阿古柏政权有英国为其作后盾,即便作为清朝的藩国,清朝政府也无权干涉——英国的目的显而易见,他们希望将新疆南部作为对抗俄国南下的缓冲地带。在伦敦得知这一消息的郭嵩焘,向清政府强行进言不要接受该项议案。就是如此刚直之人提出了“西洋也有本”之言论。

变法之道

保守派通过弹劾郭嵩焘和禁止发行他的著作,来压制他的观点。为政者也将《使西纪程》的观点视为危险思想。

一时间“中体西用”、“道先器后”的主张极为盛行。对于洋务派而言,这种主张无疑是道护身符,如果没有了这道符,西方技术的引进将会异常困难。

然而,甲午中日战争中中国的失败使一些有志之士认识到,所谓“中体西用”、“道先器后”之说毫无意义。为什么中华大帝国会败给东海的一个小国呢?日本学习的同样也是西洋的科学技术,清王朝在战争中也运用了号称北洋海军的西洋科学技术作战。但是两国的差别显而易见。清王朝坚持“中体西用”,只采用西方的技术,而日本则是学习了西方整套的文化、思想和制度。所谓的西方制度,包括立宪、议会制度、责任内阁等。而在清王朝,仅仅是持有“西方有本末”的观点,便会被看做是危险思想,立宪更是不可能的事。

此次失败导致洋务派“中体西用”一说丧失了权威地位。于是“变法派”取代了“洋务派”,学习日本,采用西方制度。

从洋务运动转为变法运动并非一帆风顺,坚持变法的集团被认作谋反。甲午中日战争结束三年后,戊戌(1898年)变法失败,谭嗣同及其他六位变法志士被处死。

戊戌变法失败两年后,爆发了义和团运动,同时清政府还遭到了八国联军的攻击,于是政治变革势在必行,也可以说是“被强迫的变法”。

在此先介绍一下过渡时期的一种观点。甲午中日战争爆发前五年,即 1890年,汤震(后称寿潜)发表了著作《危言》。十一年前的《使西纪程》的作者由于位居高官,其观点也备受世人注目,从而遭遇非难。而汤震只是一位出身于浙江绍兴的进士,并未任正式官职,同众多的绍兴秀才一样,就任于高官幕府。《危言》发行之时,他年方三十三岁,知名度不高,并未引起世人关注。

汤震的观点与郭嵩焘相比,稍微落后些。他并没有提出西方也有“道”的观点,而是认为,由于西方的“器”之发达,发挥到极致后便可与“道”偶合。他以一种委婉的方式提出了西方不仅有器也有道的看法,并且阐述了西洋人的政教基础也是《周礼》,因此赋予了采取西方制度的正当性。

该书发行之际并未引起重视,然而甲午中日战争结束后却多次再版。这为从洋务向变法转变成为现实提供了理论依据。汤震在辛亥革命时被推举为第一任浙江都督,并且后来成为以孙文为首的南京临时政府的交通总长。

变法一词使人联想起,战国末期秦起用商鞅进行改革。据《史记》记载,商鞅曾劝说孝公实行变法,最终,秦始皇统一了天下,因此变法一词又使人联想到“富国强兵”。清末有志之士便将该词同“救国”联系在了一起。

戊戌变法的领导者康有为,在实行了各种“事变”(改变现状,如铁道、矿业、学校、实业等改革),并以失败而告终后,坚信必须进行“变法”。关于“变法”,有多种理解,有人理解为 improvement(改良),有人理解为 revolution(革命)。

但是没有“变本”——改变根本——的说法。本和道是指拥有两千年历史的儒教。然而或许也有人将“变法”直接理解为“变本”,因为无论形式如何,“变法”本身就会对儒教造成重创,中国与儒教被等同视之,中国的衰退便意味着儒教的衰退。

如前所述,中华思想具有落后消极的方面。如果单指以本国为荣的中华思想,那么世界各地都存在类似的思想;但若表现出排他性,就会出问题。儒教便是滋养唯我独尊之中华思想的土壤。

儒教的悲剧在于它的国教化。儒教在满足了为政者的需要后,其他思想便被排除出局,竞争对手也就不复存在。即便有佛教曾涉入,但其主要竞争对象也只是道教。于是,儒者也可以成为道教教徒。最终,无论老庄还是道教都不曾是儒教的竞争对手。没有竞争就不会有进步。科举制度施行后,儒教思想的独霸地位便更突出了。“恶之中华思想”的土壤是何其的丰饶啊!

在与欧洲文明碰撞后,中华思想在现实中受到了极大的打击,同时也动摇了儒教的根基。一直受儒教思想束缚的知识分子,终于放弃了“中体西用”、“道先器后”,承认了在西方也存在中国所谓的“本”和“道”。

原来轻视器和用的观念又转变了过来,这样一来又导致对一切丧失了信心。

独裁政治的破灭必然导致思想独裁的破灭。儒教不得不选择与其他思想共存的道路。在接受其他思想的过程中,如果能够净化自身,发现长处,就必须多加磨炼。儒教这一思想体系将迎来新的诸子百家。

对于中华思想,我并非是一味的排斥,因为人类拥有自己的骄傲是十分关键的,如果放弃了这种骄傲便会产生深刻的问题。在拥有骄傲的同时,必须端正自己的态度。虽然有些人只会自夸,但是这些人也有自夸的资本。

《论语》在开头便强调“学”,而中华思想却违背了这种观点。坚信自己是最伟大的人们,学习意识却极为淡薄。所谓学习,就是发现,即发现自己的优点和缺点。

由于中华思想受到了极大的创伤,因此如何重新审视自己的骄傲十分关键。清末中国知识分子的悲剧便是,当他们的中华思想在遭受沉重打击的同时,也丧失了自己的骄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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