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财政部特派警探》正好处于双片制时代（double feature era）的终结点，其时，观看电影的人数正在减少，制片厂正在重组，而独立制片正在成为产业中的流行趋势。它的成功在一段时间内确保了以营造气氛见长的中等成本惊悚片在市场中的份额，并略微提高了银幕暴力和乖戾的程度。雷电华久已长于此类电影，而从1950年代早期开始，共和与莫纳格兰（已更名为盟艺［Allied Artists］）都努力跟上这个趋势。并不出奇，曼和阿尔通不久之后便被米高梅的多尔·沙里雇用——在那里，不管他们是合作还是单独制作，都献上了一些中等成本但具有艺术复杂性的电影，例如《边城喋血记》（1949）、《警探飞车》（Side Street，1949）和《神探警车》（Mystery Street，1950）等。从这里开始，他们已经脱离了穷人巷之列，而他们的作品也很少再以同一价格出租了。同样的情况也发生在与他们大致同一时期的其他导演身上，例如塞缪尔·富勒、雅克·图纳尔（Jacques Tourneur）和约瑟夫·H. 刘易斯，他们通常都被不准确地划为B级片作者。例如，当批评家分析刘易斯的职业生涯时，他们很少会提到他在1940至1941年间为莫纳格兰公司拍摄的鲍厄里男孩系列，他在1942至1944年间为PRC拍摄的战争片和西部片，或者他在1945年为雷电华的马耳他之鹰系列电影所作的贡献；相反，他们的注意力总是在《我叫朱莉娅·罗斯》（My Name Is Julia Ross，1946）、《枪疯》(1950）和《大爵士乐队》（The Big Combo，1955）上。这最后几部电影都是拍摄于穷人巷系统转变或消亡年代中的中等成本制作，并都在国家级媒体上获得评论。［14］严格地说，它们并不属于B级片的范畴，而是属于曼尼·法伯所谓“无面目”、“半抛光”的情节剧的无定形王国，它们之中的大多数要在发行之后很多年月才成为批评界所迷恋的对象。

为了解一部以穷人巷预算制作的黑色电影到底是什么样的，我们必须参见那些真正冷僻的电影，例如《阿盖尔的秘密》（The Argyle Secrets，1948），这部反法西斯的犯罪剧情片由西里尔·恩菲尔德担当编剧和导演，由电影经典制片厂（Film Classics Studio）出品。电影本身的表演、场景设计和摄影都不比那些周六日场表演的电影好多少，但情节却同《公民凯恩》和《马耳他之鹰》有几分相似，还有几场戏借鉴了《三十九级台阶》。全片对白、叙述机智，动作紧凑。一个段落因其乖戾而特别令人难忘：主人公（威廉·加根［William Gargan］）是一个强硬的记者，144他正在寻找一个富人临终遗言的意义，但被一帮像《马耳他之鹰》中一样的反角绑架，后者对其进行了一场缓慢的、有条不紊的殴打。这个折磨场景被设计成表现主义梦境形式的段落，黑帮分子的嘴脸叠印在主人公的身体上，他们随着殴打的节奏念念叨叨。不久之后，带着瘀青和鲜血的主人公在一个奇怪的卧室中醒来，并遇到了一个蛇蝎美女（玛乔丽·罗德［Marjorie Lord］）。这位女士向他提议，他可以通过佯装攻击她而逃离黑帮分子，主人公欣然顺从，并明显享受着其间的性快感。“故意让一个女人窒息，这真是个有趣的经历。”他的画外叙述如此说道，“我掐得相当用力，在她的喉部刮出瘀青，以便看起来像那么回事。我犯晕了，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还停了下来，狠狠地亲了她一口。”这里，正如电影的其他部分一样，我们感觉到的是，这部针对乡下观众的电影已被大城市娱乐作品中的黑色反讽入侵。虽然如此，《阿盖尔的秘密》也没有得到重要的放映契约，并只得到了一个杂志的报道——《综艺》说它是两场连映中“还凑合的加映材料（supporting material）”。于是，这部电影被人淡忘了，也很少有机会重映。［15］

执导这种“加映”电影的最著名的导演当属埃德加·G.乌尔默——他的出现甚至是种历史的必然。乌尔默是真正的低下层唯美主义者，他似乎乐于把精妙深奥和俗丽混合在一起。事实上，他是于1920、1930年代移民美国的欧洲导演中最富才华者之一。当他还在德国时，他不仅是马克斯·莱因哈特（Max Reinhardt）的场景设计师，F. W. 茂瑙、朗和恩斯特·刘别谦的助手，而且还和罗伯特·西奥德马克（Robert Siodmak）共同执导了《星期天的人们》（Menschen am Sontag），不仅如此，他还自称是“对艺术着迷”的知识分子，对贝托尔特·布莱希特（Bertolt Brecht）和包豪斯（the Bauhaus）有一种亲近感。然而，在美国，他却把大多数时间献给了意第绪语艺术片、廉价的西部片、为福特汽车公司制作的教学影片以及像《锁链中的女孩》（Girls in Chains）这样的剥削电影（exploitation movies）。他对彼得·博格达诺维奇说：“我了解梅耶，我很自豪他从来不会雇用我！”［16］在他导演生涯的巅峰时期，他被誉为“PRC的卡普拉”，这意味着他拥有自己的创作团队，并能在小制片公司中得到相对的创作自由。他的杰作《绕道》（1945）是一部真正廉价的电影，拍摄只用了六天，片比仅为2比1，只有七处对话部分，而片长仅一小时出头。就我所能查到的材料来看，本片在美国得到的唯一评论来自《综艺》，它称其为“还凑合的加映电影”（1946年1月23日）。145然而，它和那些被法国人称为黑色电影的第一批好莱坞电影处于同一时代，并且相形之下毫不逊色。

马丁·戈德史密斯(Martin Goldsmith）写了《绕道》的剧本，其中不仅可以看到詹姆斯·凯恩的影子（在《双重赔偿》获得成功之后，乌尔默立刻为PRC写作了《单赔偿》［Single Indemnity］这个剧本），而且借鉴了康奈尔·伍尔里奇和弗雷德里克·布朗(Frederic Brown）充满宿命和轻微疯狂的小说，以及那些流行于1940年代电台的跌宕起伏的诡异故事。为了和这些启迪素材保持一致，本片的场面调度提取了那些硬派陈规中的精华。在影片的开头，本片主人公阿尔·罗伯茨（Al Roberts，汤姆·尼尔）身着皱巴巴的衣服，戴着一顶短檐帽，在里诺（Reno）市外路边的小餐馆中喝着咖啡。当一个卡车司机往自动唱片点唱机里投了一枚硬币后，罗伯茨的画外音问道：“为什么总是这首老掉牙的歌？”电影由此进入了例行的闪回，这是一个有关欲望和死亡的奇诡故事。

和《双重赔偿》中的沃尔特·内夫一样，阿尔把自己的问题归结为命运的捉弄。闪回展示了他从前的好日子，那时，他还在一家纽约夜总会里弹钢琴，他的女友苏（Sue，克劳迪娅·德雷克［Claudia Drake］）是那里的招牌歌手。阿尔似乎颇有天赋，但当苏前往洛杉矶追寻她的明星梦后，他陷入消沉。在一场戏中，他以一种暴烈、布吉伍吉boogiewoogie：一种类似爵士的黑人音乐。——编注的风格独奏勃拉姆斯，并因此收到一份可怜的小费。不久之后，他辞去工作，搭便车前往西部。然而，他在整个旅途之中却始终不知去向何方。在高速公路上，他搭上了查尔斯·哈斯凯尔（Charles Haskell，埃德蒙·麦克唐纳［Edmund MacDonald］）的便车，此人向他展示了年少斗殴时留下的一道伤疤和一条据他说是不久前一个愤怒女人留下的恶狠狠的抓痕。那个晚上，当阿尔开车的时候，哈斯凯尔在乘客座位上睡着了，并神秘地死去。阿尔害怕警察会把他错当成杀手，于是把尸体埋了，并顶替了查尔斯·哈斯凯尔的身份。当他穿过边界来到加州时，他让一个名为维拉（Vera，安·萨维吉［Ann Savage］）的挑逗的女子搭了便车，此人随后便坦承她就是那个抓伤哈斯凯尔手的女子。维拉嘲笑哈斯凯尔之死本可能会是个意外的说法，并威胁举报阿尔，除非他把车卖掉，分她一半的钱。到达洛杉矶后，维拉意外地发现原来哈斯凯尔是一个濒死百万富翁的遗产继承人，于是，她又要求阿尔继续扮演他的角色。他们整夜在租来的房子里喝着酒，为她获取这份遗产的方案争吵。当阿尔拒绝继续行事时，她抓起电话，147跑到卧室里，锁上门，威胁要给警察局打电话。阿尔抓住长长的电话线，狠狠地拉着，想把它扯断。可他破门而入后却发现电话线早已缠在维拉的脖子上。当他站在尸体旁时，一个叠化把我们带回到里诺市外的小餐馆，故事开始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