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我的偏见,话剧《白鹿原》可能是林兆华导演最好看、最富野心,也最有力度的一次舞台实验。《南方周末》就此采访他,林导反复叨念两小时的舞台表演太难表达原著的长度与丰富,好像很对不起原著似的。可我一点不在乎这部话剧和小说的关系。多年前,我手里曾经拿到过小说《白鹿原》,读了头一章,再也读不下去,此后只记得主角连娶几位老婆,都死了。
我说不出一部话剧与一本布满字词的小说应该是什么关系——或者说,应该没有关系——谢天谢地,话剧《白鹿原》的每一分钟我都看了进去,并自以为借此目击了小说《白鹿原》试图揭示的历史与人事。
在我看过的中国本土当代话剧中,这是一部以正剧所可能具有、应该具有的堂堂魅力,而调动了悲剧、喜剧、历史剧、荒诞剧、实验剧诸般元素,使之交相奏效的作品——论及话本的经典性、历史跨度、舞台表演、演员的阵容与传奇性,《白鹿原》仍然无法超越《茶馆》(哪一部现代中国话剧能够超越它呢?),但我以为,《茶馆》本该展开的时代景深、本该持续的历史追问,以及,这景深与追问本该诉求于话剧艺术的种种可能性、开放性与实验性,在林导演的《白鹿原》中获得大胆的应答。就此而言,林导演超越了他的前辈,换言之,他的前辈原本就期待并乐于看见话剧舞台终于出现这样的作品,一如我们所见证的历史——空前伟大而悲惨的这段历史——早就等待着无情的追究与质问。
我不懂得怎样评析《白鹿原》的话剧美学。剧情无须复述。以我的直观——观众只能直观——话剧只是活人、语言、动作、场景。我被话剧《白鹿原》所震动的不是剧情,而是历史的叫喊。当林导演指使原乡的农民在剧情首尾登场狂叫,剧作自身即已被这狂叫所震撼,并由此获得生猛的基调与狂暴的形式:那是历史的无情、绝望、不屈,是北国乡民千载以还遭遇骤变的大喜大悲、大恸大惑,还有,大茫然。
是这叫喊的设计,豁然超越了作为历史剧的《茶馆》,超越了《茶馆》开场那位敲更者与说书人:那位旧时代的符号被巧妙地赋予意识形态,在向六十年代的观众倾泻历史悲情的同时,颂扬着新中国与新社会。日后,老舍的生命为这意识形态的真实剧情所吞噬。今天,我们看见,从《茶馆》说书人与整部话剧所遮蔽的历史深处,涌出这群被林导演纵容上台放声叫喊的真农民。他们从未被允许放声叫喊自己的命运,尤其是,以他们自己的方式叫喊。
至于中国农民的种种特质——淳厚、狡猾、刚直、愚鲁、善良、残暴、犹疑、顽劣、顺从、坚忍……这种种特质在百年革命的血腥变乱中被唤醒的毁灭性与承受力,被演员们表达得即便不算淋漓尽致,亦足鲜活而泼辣。真正的中国农民:乡党、乡绅,以及乡村族谱的种种角色,从被遮蔽被歪曲的历史中,闯入舞台,成为主角;而国共两党的内在关系与历史形态因之获致相当可信的真实性,以至不是我们在观看,而是我们被这真实所逼视。
这是原著的功德,不过若非演员的真身、舞台的效能,小说的字词恐怕很难具有这股生命感与说服力。而在把握整部剧作的悲剧性与史诗感之时,林导演——我不知道他以何种观念或方式——回避了所有可能的老套:历史温情、伤感主义、伪乡土气息、革命浪漫主义、卑劣的说教、前卫的噱头……他似乎以一种小心翼翼的决心,断然赋予全剧从头至尾的粗鲁感,以及,我愿意说,一种暴烈而诙谐的男性气质。
在传统现实主义美学与实验话剧之间,林导演是一位奇怪而难以替代的中介者。相对于前辈,他的实践迹近叛逆,相对于今日的实验话剧,他可能是稍嫌温和的前辈。他的路数与招式,譬如在《厕所》,尤其是《赵氏孤儿》中,已经成为他醒目而惯常的个人风格。话剧《白鹿原》大胆启用原乡的农民、地方曲调,还有真实的羊群,但认真说来并未造成手法的惊异:使我惊异的是这种林兆华式的招数释放了可能连他自己都不曾预料的激情——我不能想象假如去掉我称之为“叫喊”的设计,这部愤怒的精力弥漫的历史剧会不会更精彩。除了首尾两次酒神精神般的集体叫喊,哭丧叫魂的原乡歌调在剧情中一次再次忽然发作,犹如见血的刀痕,刺耳的配器使这部话剧获得史诗的量感、音域,尤其是,残酷的效果。
陈忠实与林兆华都为《白鹿原》付出了各自的挣扎。我相信,陈忠实乐于看见他的小说在舞台上变得这样残酷——不论是谋杀、通奸、抉择的大痛、事变的惊骇,还有,革命的卑鄙一面,总之,在剧情中,在演员丰沛的表演中,均被注入残酷的快感。我观剧,看电影,向来为感官所牵引,弄不清情节:不论小说还是话剧,我至今说不出《白鹿原》的故事梗概,但在观看话剧的两小时中,我时刻听到历史的叫喊。这叫声可能被数十万言的小说闷住了,但在林兆华一手摆布的舞台上,农民,终于肆无忌惮叫喊出自己的历史。
2006年6月1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