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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苦难的补偿(2)

荒废集 作者:陈丹青


 

雅典的开幕式,休想超越,也难借鉴,希腊太优越。她是奥运会母国,这母国早古的所有造型符号,以新世纪的新美学与新技术作一番演绎,自必气势堂堂而顺理成章。此外,和就近数届各国奥运会开幕式比较,我相信,现在,张艺谋与他的团队自有说法——我已看到他们会怎样抑制兴奋,竭力谦虚——不过,一年多前大家为开幕式美学苦苦寻觅时,可不是这样。

而希腊的辉煌仅在纪元前,中国的历史的罕见,是在连贯。这连贯的历史交给世界各国首席天才去处理,怕也抱头鼠窜。从先秦到汉魏隋唐以至宋元明清,五十分钟歌舞一路叙述,谁愿夸口担当?何况此番是历史课必须演成开幕式,而开幕式不是历史课。 

历史篇幅的删削整和,好几个月,众人已脱一层皮。场面、招数、表演、节奏、意象、风格……在哪里?面对滔滔高见,张艺谋总说:现在不是在讨论美学。他叠起一脑门子皱纹敲着桌子:“干货!你给我干货!”众皆默然。所谓“干货”,就是你满口道理、主意再绝,你得可实行。即便可实行,上下场能否衔接?工程技术是否允许?操作时出现伤亡谁来负责?无数国内外大型表演用过没有?大量绝佳先例又怎样套用过来?陈义太高妙,百姓看不明白。效果太通俗,文化人便来讪笑。内容稍出格,和上面怎样周旋?花招不够新,何必辛苦一场?我原是资深单干,又常开口叫骂,此番大型集体创作,这才承认自以为是的指斥或献策,其实多么轻易而轻佻。

忽然老张跳起来。每当他有一主意,总是起身绕桌来回暴走,同时叫道:“我先瞎说,先瞎说——这一段能不能这样……”于是如此这般,可是还没落座他就意态决绝地说:不行——他想起上一场的某个环节?想起别家早已使过的相似花招?或者,想起他自己备受指责的大片?

这时我打开手机念几则有色短信:哄堂大笑。蔡国强与舞蹈家沈玮常在国外,不熟悉这类本土的刻薄幽默,他们反应太慢,或凑过身要我再念一遍,张艺谋笑是笑了,也竟听不很懂,他也大讲笑话,但常在吃饭时间,且从不注意盘中什么菜:他除了工作就是工作,我现在有点明白——对不起,老张——巩大小姐为什么忍痛离开。

然而大彩排前全体团队临阵受命,张艺谋的最后发言很简单:没时间自作聪明了。安全!现在安全就是顺利,顺利就是胜利。

是的,此刻或许可以略约说起在民主时代已告失败失效的美学。两三位太庞大的名字,不必提了,但里芬施塔尔的《意志的胜利》,至今并未因第三帝国的罪恶与失败而完全消失,她的游魂,仍然有效。其前因,是瓦格纳与贝多芬,前因的前因——包括整个好莱坞早期大片的美学,包括前卫实验时期的苏维埃——则来自同样的源头,即罗马帝国。历经二十世纪的冷战与后冷战,这种美学与政权的覆亡同归于尽,但在别的区域,仅以美学论,它仍不失为动因与资源。

张艺谋与他的同事们可能完全不存以上念头。中国总是另一场域,另一种不成其形态的形态。华夏的传统美学在上世纪初即告作废,在新中国更是无所作为。过去半个世纪,我们的所有文艺与表演跟的是苏联。近三十年,苏联模式被成功摆脱,今时朝鲜的大型广场团体操虽则仍会勾起六十年代的宏大记忆,但在本届开幕式议题中绝对是避之唯恐不及的笑谈。但我曾试图提醒他们:倘若作为不带贬褒的词语,并仅限于文艺,极权主义美学绝对是人类意志与想象难以抑制的表达,尤其当这种表达诉诸大型广场与超级盛典。意大利未来派的宣言——“个人”在这宣言中只是蚂蚁——并不知道会给日后的墨索里尼带来启示;而一士谔谔者如尼采,真的要对德意志命运负责吗?他为一匹被凌辱的马痛哭、疯狂,而他毕生迷恋并为之震撼的经验,未必是希腊悲剧或狂欢的酒神,而是步兵队严整划一的操练。

我想说什么呢?我确定张艺谋和他的同事们同样不存以上念想。过去二十个月,我目击全体成员义无反顾的热忱与激情(在眼下全社会的伪消费伪现代妄想中,这种短暂凝聚的集体默契真是久违了)与苏联、美国、德意志或意大利毫无关涉,除了意志(假如这可以被称作意志的话)。当今中国人的这种意志,我要说,只有一个深刻的理由,深刻到我们既不自觉也不肯承认,即百年的自卑——自卑,是无比巨大的能量。什么是民族主义?以赛亚·伯林的定义,即渴望得到承认。渴望得到承认,即渴望竭尽全力竭尽所能的表达,最佳表达,现在可以说,不是政治,不是经济,而是被远远低估,甚至被长期蔑视而反复狎弄的文艺。我不认为承办奥运会是彻底洗刷自卑的机缘,但奥运会有开幕式,开幕式必须交给文艺。当音乐舞蹈史诗《东方红》在四十多年前成为党政历史的超级自我表达,今天,则不论制作者与亿万观众是否有所意识,开幕式试图在世界面前一举清除全民族的自卑。

是这样吗?迄今,一位美国女撰稿人的话我以为最是恳切。她写道:“北京奥运会是对中国百年苦难的补偿。”其实,中国早已在奥运会和各种体育赛事中出尽风头(真抱歉,我对此毫无感念),这补偿的药引与真正的快感,无疑,是开幕式。

女儿近时在东京工作,日本人重播三次北京开幕式。电话里我问她怎样,她说好。为什么好?女儿以为这是中国第一次向全世界放肆展示自己的文化与历史,如我听到所有外国人的简洁评价:“非常中国”。我问她观看时什么感觉,她说“又感动,又难过”。感动,因为她和所有当代中国青年一样,在汉儒唐女的超级阵营中确认了自己来自这样的祖先,并知道全世界全程观看;难过,因她接受的历史教育和在中国的亲历,告诉她这一切的背后,什么曾经发生,仍在发生。

最后是李宁。他飞升起来,万众瞩目,在鸟巢大碗边奋力奔跑。和其他奥运会相比,这一点火的构想变得很难评价,它超越绝招,甚至超越了象征。我盯着他整个身体与手势以几乎不可能的方式,努力伸向前面,伸向前面,一跨一跨地跑,忽然发现此刻中国人全都是李宁。这一念不是象征,而是实情:我非要到达那里,非要做成这件事,尤其是,非要让全世界停下来当面看我做成这件事,像中国人常说的那样:“我拼了!”我瞧着他,甚至不感动,只是被惊呆,直到火焰点燃,我不再惊讶,那就像所有奥运会火炬被点燃时一样。

我可能没说清楚。至少,开幕式小组的全体人员过去几年全是李宁:拼了!没有选择,没有退路,我们无论如何必须到达那里,时间是2008年8月8日,地点是北四环的大鸟巢。

                                 2008年8月11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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