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记得《阿飞正传》中这样经典的一个场景吗?张国荣饰演的旭仔懒洋洋的躺在床上,旁白道出他的声音:“我听人家说世上有一种鸟是没有脚的,它只可以一直的飞呀飞,飞得累了便在风中睡觉,这种鸟儿一辈子只可以下地一次,那便是它死亡的时候。”然后旭仔站起来打开留声机,让沉郁而热情的拉丁音乐缓缓流播,他走到衣橱前开始款摆腰身,对着长镜独舞起来,舞动舞动舞至阳台,脸上一副悠然沉醉的样子,眉梢眼角尽是倨傲与风情!这个场景,活脱脱便是水仙子自恋形貌的真身再现,那份孤芳自赏,既华丽又颓废,既洒脱又苍凉,是张国荣从影以来最放浪形骸的魅惑表演。
水仙子的自毁始于发现水中的倒影,镜像带来伤害,因为刹那的照现浮映了自我内在的特质。先前说过,水仙花含有麻醉的药效,能镇静自我进入催眠的状态,而水仙子对自我的麻醉或陶醉,何尝不是这种催眠的功能呢?每个人总会对“自我”的形象有所设定,每时每刻悬念自己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然后对镜鉴视,慢慢落入溺沉的境界中。张国荣早期的电影《烈火青春》与后期的《阿飞正传》,不约而同都是关于这种自我设定的人物类型,而且故事的主题和结构出奇地相似,同是讲述反叛青年的死亡旅程与自我放逐,只是九○年代的张比八○年代的时候更要成熟璀璨,犹如水仙盛放的绮丽年华,那种轻狂的阿飞身段,至今仍为银幕上可一不可再的经典。
《烈火》里的Louis与《阿飞》的旭仔彼此有一个共通点,就是同属于破碎家庭的孩子——Louis在青年时期丧母,虽然仍拥有父亲,但这个父亲从未在画面上出现,只有年轻的继母晃来荡去几个无关的镜头,银幕上他仍是无父无母,终日浪荡于性爱、软性毒品和日本流行文化的潮流里;同样,旭仔也是孤儿,由潘迪华饰演的养母带大,但他汲汲于追寻自己的来处,苦苦查问生母之所在,最后被生母拒绝相认后更客死异乡。“水仙子”的原型故事里,主角纳西瑟斯也是无父的孤儿,母亲是因奸成孕才诞下了他,因此他的出生本来就是一个错误,带着宿命的悲哀,而来自破碎的家庭,没有父亲的眷顾,他只能自我依附。有趣的是张国荣主演的电影,有不少角色都是这种无父的孤儿,除了Louis与旭仔外,还有《东邪西毒》的欧阳峰和《霸王别姬》的程蝶衣等,莫不遭受父母遗弃,依靠个人的努力而独立存活。其中旭仔的养母是交际花,程蝶衣的生母是婊子,更与原有的水仙子故事互相辉映,不光彩的出身背景命定了他坎坷的一生。
此外,无父的家庭也形成主角恋母的情结,这是Louis与旭仔另一个共有的人物特点。《烈火》开首的时候,是Louis躺在深蓝色房间的大床,独自收听母亲生前留下的音乐录音带,在贝多芬交响曲轻柔的推进中,隐隐浮现他对母亲惦念的忧郁,而这个场景在故事的后段一再重现。至于《阿飞》,恋母的郁结更进一步化为对自我的暴力,旭仔长期与养母对抗,目的都是为了迫问生母的下落(他从来没有追问生父是谁!),他对养母身旁的男人动粗殴打,显然隐藏了恨父/弑父的情结,最后他跑到菲律宾为见生母一面而遭拒绝,自我的来源一旦被否决了,便带来了无法弥补的创伤,继而挑动黑帮的仇杀,这是一种以毁灭自我来进行对生母的报复。旭仔的电影旁白说:“在我离开这间屋的时候,我知道身后有一双眼睛在看我,但我一定不会转过头去,我只不过想见见她,看看她是什么样子,既然她不给我这个机会,我亦不会给她机会!”然后音乐渐渐加强,伴随旭仔沉重、实在而急快的脚步声,镜头缓缓切入丛林里他决绝的背影。这个画面仿佛揭示母亲的否定也带来了自我的否决,在欲爱无从之下,水仙子也无所依归,死亡便是唯一的出路。斯图尔特(G. Stuart)指出水仙子来自破裂不完整的家庭,出生与死亡都恍若上天的惩罚,来这世界一趟不过是为了完成这个宿命的仪式。基于此,水仙子不承诺爱情,也不信任婚姻,旭仔一生身旁不缺女伴,但母亲的缺席使他无法从其他女人身上获得补偿,因此任所有女人都想抓住了他(包括他的养母),他都不为所动。电影结束的时候,旭仔在临死前戳破了自我设定的神话:“以前,以为有一种鸟一开始飞便会飞到死才落地,其实它哪里都没有去过,那只鸟一开始便已经死了!”恰恰指出了这种自恋与恋母的情结带来破灭的悲恸,也隐喻了出生的错误和死亡的必然,因为,当水仙子洞悉人间的虚幻,也便是他离逝的时候了。《烈火》与《阿飞》同样有一个暴烈的结局,都是以血腥的杀戮终结,但《烈火》中的Louis却侥幸地存活下来,原因是饰演他女朋友Tomato的叶童怀了孩子,母性强韧的力量使她能执起武器,击败日本赤军的杀手,危急中救了Louis的性命,至此Louis的恋母情结由Tomato的“代母”身份化解,因而获得了再生的释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