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6节:《异度空间》的记忆黑洞

张国荣:禁色的蝴蝶 作者:洛枫


跟《枪王》不同,《异度空间》是一部关于记忆与创伤的电影,故事中饰演精神科医生罗本良的张国荣,在医治少女章昕(林嘉欣饰)的过程里,不自觉地导引出自己过去潜藏的痛苦经历,因而逐渐变得精神分裂,几近自杀的边缘。同是罗志良导演、尔冬升监制,《异度空间》比《枪王》更进一步积极探索精神异变与死亡的主题——每个人的记忆都存有黑洞,有时候连自己也未能察觉这些黑洞的存在,但黑洞的破毁力量甚大,可摧毁精神和躯体,因为人总有不为人知的痛苦根源,越逃避这些根源,创伤越会如影随形,以致不能摆脱和自拔,唯一解决的方法就是挖出这些黑洞,检视伤痕,直接面对缺陷的自我。电影中的主角,少年时代的初恋女友在他面前跳楼自杀身亡,他把这个苦难的记忆埋入潜意识的黑洞之中,以为永不揭破,便可安然忘记不幸的事件,但在精神分裂的过程中,他见到女友的幽灵时刻跟在他的左右,无论逃到哪里,他都不能摆脱这种“魅惑”,其实haunting他的,不是鬼怪,而是过去的记忆和创伤。

弗洛伊德指出,“抑郁”(melancholia)与“哀悼”(mourning)不同,因为它不但不能经历时间的冲淡和抹洗,而且在日常生活中更无法找寻新的精神替代、转移和补偿,患上抑郁症的人,失去对外在世界的兴趣和爱的能力,对自我充满谴责、鄙视和恋慕的情结,同时又不肯相信和面对自己的问题,却不断以苦痛的感觉来惩罚自我。弗洛伊德书写的抑郁状况完全是《异度空间》男主角的精神面貌,身为精神科医生的罗本良相信科学,质疑宗教和鬼神的论述,生活规律,工作认真沉实,最后却无法自医,因为表面理性的他,暗地里压着许多不为人知的郁结,而忙碌的工作往往只是逃避和掩饰的借口,实际上他孤僻、拒绝社交和自我埋藏,然而被他埋藏的记忆和创伤并没有真正消失,它不过是变了形式的存在,因此,当他遇上患有精神分裂的章昕时,在医治她的过程上,经由阅读他人的故事而洞悉自己,进而深入意识的夹层挖掘久违的心魔。电影以镜头来回的剪接,一面安排主角调理章昕的个人幻觉、家庭与感情的困扰,一面以金黄色调的场景倒流(flashback)主角零碎的少年记忆,两条叙述的线索交会平行,若隐若现地浮起男主角逐渐走入精神异常的前因后果。所谓“异度空间”,表面上是指惊栗鬼片的电影包装技法,“异度”有如灵异的国度,但在主题的心理层面上指的却是精神的异变,一个无法经由时间磨灭的记忆空间。这种异变的记忆,会以梦或幻觉的形式出现,不断把人带回创伤的场景,重复经历磨难,例如罗本良开始发病的时候出现梦游的症状,夜半独自起床自言自语地翻检旧日书信、照片、女友自杀的遗书和新闻剪报,清晨醒来又浑忘夜里异常的举止,若无其事地继续工作和生活,一个人仿佛分成两个,分饰两角,日常的“我”对抗梦游的“我”;后来他的病情逐渐恶化,开始出现幻觉,“看见”女友的幽灵追赶着他,把他迫回旧日事件的发生地点,并且企图仿效和追随女友跳楼自杀。美国酷儿论者茱迪斯·芭特勒(Judith Butler)在她的《抑郁性别/绝认同》(“Melancholy Gender/ Refused Identification”)一文中提出,抑郁症的超自我承载满泻的死亡本能,因为哀悼所失的情绪过于沉重而无法消解,必须通过死亡的模拟才可平衡失重的自我和躯体。弗洛伊德在《快感的原则》(Beyond the Pleasure Principle)一书中解释,患上“创伤的精神官能症”(traumatic neurosis)的人充满忧虑、不安和恐惧,自我时刻处于危险的意识中,经由噩梦的循环不断重临创伤的场景,重复经历事发的经过与痛苦的感受,而解决的方法就是赋予病人勇气重新面对现实,检视伤痕,承认苦痛的根源,释放被压抑的自我,才可化解纠缠的心结,否则创伤能牵动死亡的本能,引发自毁的意向和行动。《异度空间》最后的一场,主角张国荣危立天台的边缘,转过身来面向女友的幽灵,坦白忏悔,并重新相信自己日后能够携着记忆生活的能耐,那是一个直接面对创伤的姿态,女友的幽灵于是消失了,主角从死亡的阶梯上拉回自己,因为他不再刻意忘怀,而是将创伤变成生命的合成体,与它共存——这是将记忆挖出黑洞,重组于阳光下的自救方式。《异度空间》是一部肌理丰富的电影,张国荣饰演的心理医生,浮映了人性许多未知的领域,监制尔冬升在电影的制作特辑中指出,人总存在强迫性、暂时性的自我失忆机能,以便“遗忘”一些不愿记起的事情,但现实生活中的一些机遇一旦触发这些记忆的禁区,人会因无法面对和接受而导致失常;导演罗志良也认为大部分的城市人都是寂寞的,电影故事里的少女章昕、心理医生、包租公,以及独居楼上的青年阿世,都各自怀有不同的问题,不是被父母遗弃,便是家人去世或分离,致使创伤无法复元。如何反映都市寂寞人独自承担人性挫伤的后遗症是这部电影的社会面向,事实上,电影在开场的部分,利用主角的旁白、镜头的推移、心理学名词的展示,同时又通过包租公丧失妻儿的自述、章昕泄露感情和家庭困扰的日记、楼上青年无聊的恶作剧,等等,浮现一个城市精神病变的心理图像——精神异常因寂寞而来,但中国人对“精神病”往往存有偏见,不是将它视作“疯癫”不可近人,继而讳疾忌医,以致泥足深陷,便是漠视了它的严重性,忽略了失眠、幻觉和持续焦虑的症状,拒绝承认问题的存在和治疗的可能。电影的英文片名叫做Inner Senses,可知是一部探讨人性内藏的意识、感官和思维的作品,我们每个人既不能幸免潜在许多连自己也未曾察知的心灵障碍,也无法避免生活上出现异于常态的行为,正如电影借张国荣饰演的心理医生的口吻说:“人最难于了解的是自己,而人很多时候都十分脆弱,遇到不如意的事情日积月累便会变成心结,这些心结是家人和朋友所无法理解的,因此人必须学习调息和爱护自己。”这番话语,揭示自我治疗的重要性,同时也无奈地默认“寂寞”是生命本质的存在,如果不能自救,便只有自毁。这些接近自言自语的电影旁白,在张国荣自杀离世后的日子听来,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寂寞与生命同在,如果不能互相克服便只有彼此消亡!

张国荣在《异度空间》的演出细腻自然,饰演的心理医生时而理性专业,时而惊惶失措,眼神失焦、涣散,脸容扭曲、憔悴,演活了一个精神病患者饱受心魔煎熬却又苦无出路的境况。张国荣曾经说过,他接拍《枪王》和《异度空间》的原因,是希望尝试一些另类的演出,多拍一些探讨人性的电影,而不想再重复相近的角色,而且他一向喜欢“darkdrama”,认为一个优秀的演员应该是多层次的,带有“psycho”的特质,这样才能抓住人物亦正亦邪、难分好坏的本质。在张国荣演艺历程的最后时段,他已经放下了以前水仙子的身段或情场浪子的形貌,尝试深入角色内在的负面,将人性的美丑与黑白具体呈现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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