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儒林杏林亦相通——文人与医药(1)

旧时风物 作者:赵珩


中国文人与医药历来有着一种十分特殊的关系,与西方现代医学学科的独立性大相径庭,直至近代,中国传统医学也基本上是师徒传承,家族因袭,甚至自学成才,并无专业的教育体系。在这些形式中,又尤以家族因袭备受推崇,这大约就是《礼记·曲礼下》所谓“医不三世,不服其药”的道理。当然,“三世”之说,既是指祖孙父子相承的医学世家,也或谓自身精通三世之书(即《黄帝内经》、《神农百草经》和《脉诀》)、有学识的医家。

就术业而言,医卜星相向为旧时代士林所轻视,毕竟专门从事医生职业在古代社会属于下层阶级。同时,“医者意也”,也为中国的传统医学蒙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东汉太医丞郭玉对答和帝,最早提出这一理论,其实是指医生诊治病人时的注意力,而非后世所曲解的“只能意会,难以言传”的神秘性。梁启超是位不大相信中医的人,以至1929年病重时都拒绝中医治疗,坚持在协和医院手术,正是出自对这种神秘性的恐惧,他认为“医者意也”是“最足为智识扩大之障碍”。

正是由于这种对“医者意也”的曲解,使得中国儒释道各家对医学有了各种各样的诠释,为此不免遭到质疑。虽然如此,中国的传统医学毕竟博大精深,历代文人对于医学理论和医术也并不排斥。他们将钻研医学药理,作为其闲适生活的组成部分。且视同书画、音乐一样,用以修养身心,而对于烹煎药物,也有着一种像喝茶饮酒那样的偏好。

魏晋之时服散成风,据说是何晏首先倡导,继而魏晋上流社会普遍流行。“五石散”本是汉代医学家张仲景为治疗伤寒病而拟的方药,内中主要成分是石钟乳、紫石英、白石英、硫磺和赤石脂之类的矿物质药物,制成散剂,功效燥热,对伤寒病人有一定补益和发散功能。但魏晋上层士人并不是用来治伤寒,他们服用五石散的目的在于兴奋神经,获飘飘欲仙之感,这也是魏晋重玄学、尚清谈、思想放荡不羁的体现。服用这种金石类药物后,即会浑身燥热不安,有五内俱焚之感。除了需要寒食、寒饮、寒卧,还要疾走行散,于是当时的名士多不修边幅,或登高而歌,或戏衣而走,处于一种发神经的状态。魏晋时的衣着也多宽衣博带,又常常借酒发散药力,豪饮无度,陶渊明所说的“登东皋以舒啸”大约也是服散后的一种发泄方式。服散之风可以视为一种吸毒,带来的只能是一时的飘然恍惚,最终是会要了性命的。

服用丹石类药物又与道教的炼丹术结合起来,其风气一直持续到唐代。李唐王朝死于服用丹药的皇帝有四五位之多,就连李白、韩愈这样的文人也不能脱离丹石药物的诱惑。正如白居易晚年《思旧》诗中所说:“退之服硫黄,一病讫不痊;微之炼秋石,未老身溘然;杜子得丹诀,终日断腥膻;崔君夸药力,经冬不衣绵;或疾或暴夭,悉不过中年。”

这种风气至宋代稍歇,而文人对医药的兴趣并不因此而减弱,苏东坡就是一位知医理、明药物的文学家,同时也是懂得食疗养生的人。他经常研究医书药典,自拟方剂,研制出不少治病保健、食疗养生的方法,如用茯苓面和蜜调制治疗痔疮,自制“雪羹汤”降逆化痰等。他尤喜麦门冬饮,曾作诗述之:“一枕清风值万钱,无人肯卖北窗眠;开心暖胃门冬饮,知是东坡手自煎。”麦冬养阴生津,润肺清心,常常饮用,自然有益于睡眠。

南宋洪迈的笔记《夷坚志》中有许多关于医家和医药的叙述,其中既有朝廷的医官,也有博儒之医、草泽之医、隐逸之医、巫术祝由之医和僧道之医。书中十分详细地记录了他们治疗的成败和药物的功效。洪迈本人是进士出身,官至端明殿大学士,但他一生对医疗养生十分留意,自己也通医理,以至活到八十高龄,也足见宋代士大夫阶层笃好医药之学的风气。

陆游的先祖陆贽是唐朝名相,也是精通医药的专家,著有《陆氏集验方》。陆游宦游四方,也注意收集各种药方,经过审慎选择,在淳熙年间(1174—1189年)刊刻了《陆氏续集验方》两卷。《剑南诗稿》中也多见他诊病的记录,不但能医人,还能自医,除了开方子,也能灼艾,也就是我们今天所说的灸法,如《剑南诗稿》中就有《久疾灼艾小愈晚出门外》的诗作。他还通晓药理,因菊花性清凉,故汇集菊花作枕,并作菊花枕诗。直至晚年,他还在自己的小园中开辟药圃,种药、采药、煎药,过着“幽谷云萝朝采药,静院轩窗夕对棋”的悠闲生活。

辛弃疾是擅用药名填词的词人,他的《定风波》一首用药名招善医的婺源马荀仲共游雨岩,与词义浑然一体,毫无牵强之感。传说他还有《满庭芳·静夜思》一首写给妻子,表达思念之情:“云母屏开,珍珠帘闭,防风吹散沉香,离情抑郁,金缕织硫黄。柏影桂枝交映,从容起,弄水银堂。惊过半夏,凉透薄荷裳。一钩藤上月,寻常山夜,梦宿沙场。早已轻粉黛,独活空房。欲续断弦未得,乌头白,最苦参商,当归也!茱萸熟,地老菊花黄。”全词共九十一个字,却含有云母、珍珠、防风、沉香、郁金、硫磺、柏叶、桂枝、苁蓉、水银、半夏、薄荷、钩藤、常山、宿沙、轻粉、独活、续断、乌头、苦参、当归、茱萸、熟地、菊花等二十四味中药名。这首《满庭芳》并未收入《稼轩词》,不一定就是辛弃疾的作品,或是后人附会,也未可知。

明清小说家中谙于医道的不少,《西游记》的作者吴承恩是位通晓医药的作家。在三十六回中,有一首唐僧的七言律诗:“自从益智登山盟,王不留行送出城;路上相逢三棱子,途中催趱马兜铃;寻坡转涧求荆芥,迈岭登山拜茯苓;防己一身如竹沥,茴香何日拜朝廷。”其中嵌入药名益智(仁)、王不留行、三棱子、马兜铃、荆芥、茯苓、竹沥、茴香,读来颇有趣味。

无独有偶,蒲松龄也是一位能将药名嵌入小说的作家。他的《聊斋志异》中有不少有关医药的描写,他还发明了桑菊茶,作为治疗和预防疾疫的日常饮剂。作《荡寇志》的俞万春更是深通医道,一度曾悬壶西湖之畔,济世活人。

在中国的文学名著中,融入医事药方的莫过于《红楼梦》与《镜花缘》。据统计,《红楼梦》中有中医术语名词百余处,有方剂四十五个,中西药物一百二十七种,病案九个,涉及内外妇儿各科。《镜花缘》中的医药描写则更为具体,涉及的病种更是十分广泛,如痘疹、便血、痢疾、中暑、外科的跌打损伤、妇科的崩漏胎产、儿科的高热惊风等。不但有医案病理,还有具体的加减经方和传世验方。难怪钱锺书先生写《围城》时,有方鸿渐的老太爷让他在乡下闲暇中,抄录《镜花缘》中方剂的情节。从小说中摘取方剂未免过于迂腐,大概是为了消遣而已。曹雪芹和《镜花缘》作者李汝珍都不是医家,但能以如此精深的医学知识融入文学作品,足见他们学识的渊博,也可见除了诗词歌赋、琴棋书画之外,医药方面的修养也成为旧时代文人生活的一个组成部分。

清初文人傅山,字青主,是位极有个性且十分渊博的通儒。他的诗、文、书、画成就都是极高的,同时他也是位专业医家。他精通内、外、妇、儿各科,尤以妇科为最。他的《傅青主女科》是清代传世的妇科专著,至今仍是传统医学中必读的经典之作。傅山广交游,既与终身不仕清的顾炎武有交谊,也与有“贰臣”身份的曹溶有往还,顾炎武还曾为他的医著作序。

“不为良相,则为良医”的思想历来在中国士林中有着极大的影响,后世将这句话或系于诸葛亮、或系于范仲淹所说,其实表达了一种儒者为医的无奈,也表达了一种文人的社会责任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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