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和萨特相识之前,对西蒙娜心灵冲击最大的是她的一位同班女同学。西蒙娜十岁那年,伊丽莎白·L.带着浪漫的光环走进了徳西尔学校。由于在一次意外事故中被严重烫伤,伊丽莎白已经被难以忍受的痛苦折磨了漫长的一年。她留着短头发,行为举止都像个男孩子。她的自在洒脱让西蒙娜吃惊。大家叫她扎扎《回忆录》中的扎扎·马比尔。。她侧手翻、劈叉、用脚挂在树枝上、骑马、打网球。她自己一个人上街。她去过意大利,读过西蒙娜被禁止阅读的诗歌,她还写下她喜欢阿尔切斯特胜过费兰特,崇敬拿破仑胜过帕斯特,这在学校引起了公愤。她编了一份名为《家谱》的报纸,自己油印,然后寄给她为数众多的家族成员:八个兄弟姐妹,大量的叔叔阿姨和堂表兄弟姐妹们。
扎扎尖酸刻薄,爱嘲笑人,也爱自嘲。她藐视人类,认为人并不值得尊重,而且在那些只尊重金钱和社会地位的人面前她完全是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所有的虚伪她都会觉得恶心。
西蒙娜着了迷似的倾听她说话。终于有人大声说出了她私下里琢磨的那些东西!她对扎扎有了一种非常强烈的感情。当扎扎有十五天没有在徳西尔学校露面时,西蒙娜变得无精打采。
“蓝天变得暗淡,学习让我烦躁,我的生活了无生趣……可以说我的世界突然死亡了……当扎扎出现时,我们就开始交流、讲述、议论;我思如泉涌,心中也有了万缕阳光;喜悦让我头晕眼花,我对自己说:‘我思念的就是她!’我的心没有经历过真正的波澜,它是如此无知甚至我都没有想到‘是她的离开让我痛苦’。等我突然间意识到这一点时,所有的陈规陋俗统统碎片横飞,我沉浸在一种前所未有的感情中……”
十岁的西蒙娜每天早上都会读一章《耶稣基督的模仿》。听她忏悔的神甫和她的母亲促进了她的苦行倾向。她的聪慧让她与同学们疏远起来,并非是她狂妄自大,而是她的好奇心在他们那里得不到满足。“我喜欢让别人跟我说话,学校的其他学生无法忍受。”她浪漫多情,却从不公开表露自己激动人心的想象力。她当时已经认定自己与众不同,如同她后来书中的女主角那样。她喜欢得到别人的承认,希望自己不再孤独。伊丽莎白的出现满足了她的梦想,世上其他一切都不复存在了。艾莲娜·德·波伏娃承认扎扎的友谊对于年幼的她来说是件很悲惨的事情,因为她姐姐突然间就把她抛弃了。西蒙娜全身心地投入到了和扎扎的友谊中,她当时是多么狂热,根本就不明白这份友谊会给自己带来痛苦,扎扎也从未想到西蒙娜的友谊会如此热烈。因为在罗密欧和朱丽叶一般的年纪,扎扎爱上了她的表兄安德烈,而他们两家因为类似于凯普莱特和蒙泰古之间的家族仇杀而反目成仇,他们禁止这对恋人相见。西蒙娜很晚才知道她朋友的秘密。而西蒙娜自己,在她整个青少年时期,都只爱着扎扎一人,羞涩而保守的她从未表露过自己内心的纷乱。她想象着和扎扎的交流,并从中得到安慰。在读安德烈·洛里的《雅典学生》时,她把自己当作书中的学生,被严谨庄重却俊美的欧福里翁迷住了,在欧福里翁这个狂放的年轻贵族身上,她看到了扎扎的影子。
在和伊丽莎白及其家庭的接触过程中,西蒙娜的世界观发生了改变。L.夫人给她的九个孩子实行的是既自由又正统的教育。西蒙娜平静地把这个大资产阶级妇女的极度平和自如的态度和她母亲的因循守旧对照起来。
莫里斯·L.先生曾是巴黎综合工科学校的学生,他担任过奥尔良铁路总工程师,之后成了一个著名的汽车品牌工厂的经理。他信奉天主教,却又很开明,曾参加过西翁这个自称是“民主国际”机构的社会政治运动。这个运动的创始人名叫马克·桑尼耶,他常组织和平主义和反种族主义的聚会,还创办了“青年旅馆”。莫里斯是个笃信基督的民主主义者,他通过公开演讲来捍卫自己的观点。西蒙娜曾经在扎扎的带领下观看过一场莫里斯·L.和亨利·马西斯这个“法兰西行动”20世纪初成立的法国右派组织。——译者注队伍中的活跃分子之间的辩论。这两个派别间的斗争异常激烈。曾经有一伙法兰西行动组织的人逮住了几个马克·桑尼耶的支持者,逼着他们喝下大杯的蓖麻油。极端右倾的乔治听说此事后非常高兴,他支持莫拉主义的观点。
基督徒参与政治对于西蒙娜来说是个陌生的概念。在雷恩街七十一号,乔治不信奉宗教,而对于弗朗索瓦丝来说,宗教是个可以逃避现实——丈夫不忠的避难所。同时,她也在《福音》中找到了对于贫穷的慰藉,另外对她而言,宗教也始终只是一种精神活动,和政治斗争毫无瓜葛。弗朗索瓦丝阅读了大量宗教方面的著作,包括圣徒传记以及基督教教育方面的论著,她在书上细心地写下批注。她鼓励西蒙娜的神秘主义倾向,让西蒙娜读了很多以基督为主角的小说,西蒙娜“含情脉脉”地想象着耶稣漂亮温柔的面容和血淋淋的身躯,泪如泉涌。西蒙娜常溜进徳西尔学校的小教堂,沉浸在宗教思考中,她还私下里盘算着隐居到加尔默罗会修道院去,用一生来探索上帝的荣光。
时光流逝,她的信仰越来越坚定,也越来越倾向于神秘主义。她不能像圣·贝尔纳一样投身于刺骨的激流中,于是她把自己关在卫生间里,用浮石摩擦自己的大腿或是用围脖抽打自己直到流血不止,这是她禁欲修行的方式。快十三岁时,她强烈希望能够获取更多的知识,她的精神导师借给她一本《苦行主义和神秘主义理论概论》。她很小的时候就习惯于给自己下蛮横的命令,喜欢通过自己琢磨出来的苦行来让自己与众不同。六岁的时候,她就希望自己可以引起出神和显圣,但是什么都没有发生。她玩的游戏也是她内心的写照,她常常迷失在对英雄的遐想中。她有时是在柴堆上奄奄一息的圣女贞德,有时又是用自己的长头发给基督擦脚的抹大拉的玛利亚,或者是个被囚的殉教者,唱着赞歌和异教徒对抗。她和妹妹玩殉教者的游戏一玩就是好几年。西蒙娜总是扮演英勇的圣女,被妹妹关在虚构的塔楼里,所有的东西都被夺走,就连她的祈祷书也被撕成了碎片。她们想出了用块糖夹把自己夹出血来,或是用小旗杆把自己擦破皮的方法。十五岁时,她为人们在弥撒和领圣体后却继续按部就班地生活感到愤怒。要么就百分之百,要么就一点也没有。“我太极端了,”她后来写道,“以至于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有理由对我所生活的世纪作出判断。”
她头脑中萦绕着一些更加神秘的幻觉。有时她以为自己是衬衣上沾满鲜血的圣女布朗蒂娜,正在一群人赞赏的目光中被狮子撕咬,肌肤若隐若现。有时她又变成了身披长发赤裸着的热纳维耶芙·德·布拉邦,“在一个纯洁而又可怕的俊美男子脚下因懊悔而瑟瑟发抖”。她在这个主题上又添枝加叶一番后,陷入了自责中,直到男主角被感动了,把手放到她的头上,她就激动得昏厥过去。她曾经从一本书中读到过一个苏丹阿拉伯国家对其最高领导人的称呼。——译者注把他战败的敌人当作搁脚凳,踩在他背上上马,她就把自己想象成这个战俘;“颤抖着,半裸着身体”,她感觉到“铁制的马刺正划破她的脊背”。
西蒙娜很早便发现了打破禁令带来的欢乐。在梅里尼亚克度假时,她乖乖完成作业后,会跑到树林里去,那里的障碍物她全都不放在眼里。她在树荫下寻找“这种快乐”。她打开一本巴尔扎克的禁书,读一个人和一只豹奇特的爱情故事。晚上,她给自己讲述“一些奇特的故事,让自己进入同样奇特的状态”。
在巴黎,有一天她在卫生间读到一部长篇连载小说的片段,里面男主角热烈地拥吻女主角洁白的胸膛。“这个吻让我激动不已,我把自己想象成片段中的男人和女人,还把自己当成窥淫癖;我献出吻、接受吻,同时还目睹‘吻’发生的过程。”十二岁的时候,她便渴望“一个男人的身体紧靠着她”、“男人的手抚摸她的身体”,她还为自己不能在十五岁之前结婚感到失望。
她偷偷地阅读布尔热、都德、普雷沃、莫泊桑、绿蒂的作品,她的床板下藏着《半处女》、《女人和玩偶》,她特别喜欢柯莱特的《克洛蒂娜的一家》和克洛德·法雷尔的《达克斯小姐》。强烈的肉欲使得她把禁令、行为准则乃至宗教都抛到了脑后。
在徳西尔学校,她变得蛮横起来、爱吵爱闹。普佩特比她更加坦率更加放肆,她办了一份名为《徳西尔学校回声》的报纸,西蒙娜在上面写了些“血淋淋的抨击性的文章”。她认为她的老师们极其无知和愚蠢,并且公开表达了这种观点。在20年代,徳西尔学校的小姐们还穿着拖地长裙和袖子鼓鼓的塔夫绸波纹短上衣,乔治认为她们是一群蠢货,他非常喜欢读伏尔泰、博马舍和维克多·雨果的作品,他因此感受到了女儿们所受教育的缺陷,并为此感到愤怒。他本想让她们去公立高中就读,但是西蒙娜反对,因为她不想和扎扎分开。父亲常常嘲笑她那些幼稚的小过错,但是他一直都是支持她的,她也就变得越来越叛逆。她的老师们惩罚了她:她是徳西尔学校最优秀的学生,1922年她却没能得到优秀奖。盛大的颁奖仪式在瓦格朗厅举行,连续好几年来这可都是西蒙娜最荣耀的时刻。那一年,她忍受着这种侮辱,内心愤愤不平。
她意识到自己的叛逆、固执己见、自己沉浸其中的不纯洁的幻想以及偷偷阅读的那些书都是和她的宗教原则相互抵触的。她太顽固刻板了,以至于不能长时间地自己欺骗自己。一天,一个显而易见的道理触动了她:要么尘世的生活对于永生来说无足轻重,要么永生对于俗世的快乐而言一文不值。她发现没有任何东西可以让她放弃尘世的欢乐,她厌恶在欺诈中生活,厌恶把信仰当作借口来吹毛求疵。她意识到她已经不再信仰上帝并且接受了自己这种不信教的状态。十四岁时她明白了孤独那可怕的含义:“地球在一个没有任何目光能穿透的空间里旋转。”她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不安。一天下午,她一个人待在房间里,突然变得恐慌起来。死亡并不通向永生,它代表的只是生命的终结。她大声喊叫,把地毯都戳破了。这种忧伤让她痛苦难忍,她却无法将它告知任何一个人。她向母亲和扎扎隐瞒了三年她已经失去信仰的事实,她已经不再忏悔,但和母亲在一起时,她还是会去领圣体。她父亲的怀疑主义也没能给她任何帮助,她不敢向他吐露隐情。习惯于克制的她学会了过双重生活。文学拯救了她,她开始写日记,在其中描写真实的自己。波伏娃在一生中所有的重大时刻手里都会握着笔,例如她母亲之死、萨特之死、战争、占领时期和阿尔及利亚战争,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