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电影真实与现实的关系(4)

侯孝贤电影讲座 作者:卓伯棠


 

表象隐藏着暗流

对写实这件事,我的感觉是写实是再造的真实,跟实质上的真实是一个等同的关系,它是可以独立存在的。这句话是卡尔维诺在讲到小说的形式的时候提到的,另外在提到小说深度时他还说:深度就在表面,深度是隐藏的。而表面是文字,我们可以看到文字的结构里面透露出来的蛛丝马迹,也透露出一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说不清楚的,只有身处事件中才明白的事情。影像一样,电影最“像”。在再造真实里面,像小津的电影,譬如《晚春》,讲父女之间的关系,因为妈妈去世,只有父亲和女儿。父亲经人家介绍要娶另一个女人,女儿等于是强烈的嫉妒,不但是嫉妒,还是一种反抗。有一场拍能剧,在观赏能剧的剧院里面,她看她爸爸在看那个女人的时候,女儿的眼神简直要杀人了。后来她要嫁人,都不要,所有西方的解说都是,后来她又慢慢转变了,接受了介绍的男人嫁给他。嫁人之前跟爸爸住在京都,父女住在一个房间,所以西方的解说都是父女之间有一种暧昧,恋父情结。我认为不是,因为日本的家庭生活里面女不避男,家族里面洗澡都是一起的,是和我们不一样的,你不理解这个你就不能理解。在一个家庭里面,有很清楚的地域性,这一块是我的,这个家是我的,父亲一直都是她照顾的,家是她在掌控,而突然来了个外人,她的反应当然是这样。后来开始恋爱了,不理解这种幽委就拍不出来,这种方式怎样呈现在叙事结构中,就是所谓的戏剧性,西方是可以非常戏剧性的,可以一直往深层去,到恋父情结心理学,但是小津安二郎是呈现一个很简单的表象,所有的信息都是渐进和埋藏的。表面上很简单,让你感觉没有什么严重的戏剧性,但是累积起来,底层便有个暗流,是惊涛骇浪的。

这个就是讲到使用生活的语言时跟结构上的问题,所谓表里,表象和影像里面隐藏的这种暗流,具体一点可能只有看影片来讲会更清楚,因为它是非常细节的,尤其是东方人。我们中国人也是,我举我自己的例子,我以前出国回家都会给我太太买礼物,一买就是一堆,我太太会问这个多少钱那个多少钱,贵死了,一直在念,她绝对不会有好话回应你,她完全讲反话的,但是你一看她的神情就知道她开心得很,然后那天的晚餐炒出来的菜特别的好吃。因为每一种菜的火候都不一样,假使越专注,心情越好,很平和,那个菜烧出来就特别好吃,我的意思就是——这就是表里,表象所呈现的是反的。类似生活中的这种表里,就像交响中的赋格,是音乐使用上的对位元。交响乐中有好几种乐器不同的旋律,但是相关,有强有弱,一起的,像流行歌曲只是一个旋律,和弦就是去加强这个旋律,去渲染、扩张这个旋律,所以是主从的关系,这个是和弦;那赋格呢,不是主从的关系,是平行,是一样大,赋格的使用,就是对位的使用,在电影里就是表现为表里,因为电影不可能两个画面同时发生。当然后来有切割式的,但是切割式的很难,视觉焦点还是会游离在两个画面之间,表象呈现的状态在里层有另外一种东西,另一种状态。(有时候讲到一个地方要放一段画面,可能这样讲的效果更好。)

其实所谓的表里,是我晚期才开始领悟到的。以前我是说内容和形式是相反的,有点像举重若轻,像《冬冬的假期》,在结构剧本和拍摄的时候是非常快的,没有想那么多。有一部分是朱天心的一部短片,是描写自己成长过程的,用了那里面的一部分,其他具象的医院还有老医师,就是他们的外公,外公的状态有点像他们童年的记忆。至于用冬冬的眼光去看到的,比如像涵洞,是我从社会新闻移植过来的,制造一些事端;然后说到小舅和爸爸吵起来,他有一些坏朋友,本来小舅在他家族里也是扮演类似的一个角色,打他大概也就是这样。那时候我没想那么多,所谓表里是事后来看的,不是在片子开始的时候就去结构一个表里,这个要变成你的直觉,是你看东西的一个方式,呈现东西的方法就是这样的。而不是说我们现在要安排一个表里。

对现实的关注和喜爱,文学形成了对人的看法

我现在会喜欢某种人物关系,某种情境或某种事件,基本上它就包含了这个,我在表达上自然就做大了,而不是像编剧逻辑一样,表是呈现什么,里是呈现什么。但是布列松可能会比较清楚,难得有创作者这么清楚自己的创作意图,非常自觉,他算比较明确的。为什么我能拍电影?我有那个过程,对客观实体的关注和投入,又喜欢文学等等,形成一个对人的看法和角度,呈现的时候很自然就可以做到,而不是学了一些技术来做这个。技术是有限的,要根据你的内容。内容就是,摄影师跟我合作,假使我没有那些内容他不可能这样拍的,要经过长期合作的默契,长镜头的移动非常厉害,但是也是从《海上花》开始的。电影是长出来的,像书写一样是一个寻找的过程。现在你们可能还不能长,还是要有一个形式来带着走。长出来是有那个自信、那个底子以后才敢这样做,意思是我可以跟,我可以学,这些所有的判断元素都是前面已经决定了,为什么决定这样一个人,这样的题材,这个location(场景),这个题材对你的感觉是什么,为什么这么决定……或者人家说你来拍这个,你根据这个去深入,去找到一种你认为呈现的最好方式。比如我后悔我答应了来做这个讲座,我没办法讲。我之前在社科院的文学所,那些离我人很近,脸对脸,那场就说得很好,时间又短;之后在北京电影学院,说的就有点糊涂,我自己新鲜感都没了,老说没意义。但是要跟一个人、看着他的眼睛,面对面地讲是很过瘾的,因为他有反应,他会问,一直聊就会讲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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