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丽明:你那个时候挑选伊能静去演《好男好女》是什么原因呢?
侯孝贤:找伊能静的时候她正好在改变。改变的意思就是她想跨到表演这个领域中来。她在日本学习过表演,她认为她可以跨越。因为她那个时候对唱歌已经开始比较没有兴趣了。她已经到了一个瓶颈,所以她的企图心是非常非常强烈的。我记得我在定妆的时候,她的投入是我从来没有看过的。她就根据那套衣服、情景又是哭又是干吗的……刚开始拍,她就哭,哭到厥过去。所有的工作人员一开始对她都是很怀疑的。但她一厥过去,他们全部都不说话了。但其实我不需要她那么过,一开始那么过,后面就没得用了。因为在整个过程里面假使不是结尾,就不可以让她到顶,要不然后面就接不起来,没得接。所以我拍了几条,但是我不敢告诉她“你不能停”,我只是多拍了几条,然后在还没有到那个程度的地方就剪掉。因为有的时候要节制一点后面才有得连。把它都弄完了,后面就很难接。所以伊能静是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的。我要找她拍的时候,本来是要和丘复生合作三部电影,他问我为什么要用伊能静,你和他有什么关系吗?我当时就火了,就另外找松竹投资的。
岑朗天:您刚才说你能看到一个演员是不是适应这个角色。但有一个问题是你找一个演员合作一段时间,如果她不再具有你喜欢的东西,你就不能和她合作了,和林强一样,是不是这样?
侯孝贤:在刚开始拍的时候,不管是我当副导演还是编剧的时候,一直到前面很多很卖座的片子,后来那些演员都很奇怪我为什么都不来找他们。其实这里面是有那种消耗性的。就像你讲的,有些人可以演自己。但是他们又不向前,这是他们自己要面对的事情。其实是非常残酷的。但是像林强,我找他拍《戏梦人生》,我觉得不行。我看过他在舞台上的那个能量,爆发力是很强的。他这样的舞台爆发力放到电影中来还得了?他又是一个自觉的创作者,所有的东西综合起来你的感觉就是他的脸上写着“摄影机在前面”。我很清楚。但是因为林强这个人是一个很不错的人。所以第二部我还是找他,我要看他什么时候能够度过。第二部《好男好女》还是不行,到第三部《南国再见,南国》,他过了。那个其实不是他的样子,我只是把他激到某一种程度上去。他每天一到现场换好衣服,槟榔嚼起来,一吃大概就进入状态了。所以基本上我和演员的合作就是看这个人的状态。有时候你会不忍会往前。舒淇的第一部戏是《千禧曼波》。舒淇是很硬的,她以前在台中混过,所以基本上她是很好强的。她之前不认识我,但是她知道我是一个有名的坏脾气的导演。她是跟我在飙,我们之间其实是有一个张力的,不说破而已。我就是在利用这个张力。她每天必须全力以赴,她很好强。我这些是没有对白,但是很清楚有道具,并在他们生活经验的范围之内。拍出来后她在坎城第一次看到,她没有看过自己在银幕上的样子。她是投入的,以前拍短镜头情绪是不连贯的。看完后她回房间一直哭。她那时候感觉到的就是原来演戏不是那么容易的。第二部因为相处过之后,知道我是纸老虎没有用的,她的压力就大了。我跟她讲你要面对自己。我问她这段故事(《最好的时光》)你有没有兴趣,她说有兴趣,第二段她说有兴趣,第三段我找了很多网络上的Model(模特)。一个网络女自荐,她很会拍照,而且还是双性,我说怎么样,她说这个好。然后她就面对自己演这三段。因为第二段的时候语言没有办法,我就现场叫他们说广东话,她和张震都讲广东话,因为是后学的,所以她讲的速度就会比较慢,不会像讲国语的时候还没有讲完就把音吞掉了,嘴形和样子就比较像。
叶月瑜:我想问一个比较简单的问题,我们应该怎么来看你的电影?
侯孝贤:你们要自觉啊。自觉的意思就是要认清楚电影的形式是什么?主流电影的形式,你要理解那种事的方式,换一种角度来看别种电影,如果你没有一种自觉的话你就没有办法去抛开。不需要准备。就是你要把你以前的某种观影习惯抛开,其实就是那么简单。如果你是凭直觉看,你觉得它不好看就是不好看。我的感觉就是很准的,而不是一定要研究电影然后再看,我感觉那是不行的。所以你就没有办法去训练你的眼界。因为鉴赏力就是多看,你今天看不行,别看了就一直想要去解释,不需要的。你背唐诗背了半天,你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但是当有一天你的年龄到了,它自然就到了。所以基本上看电影是越放松越好。越放松你可能接受的越不一样。你是和他对话而不是要从里面学习什么。就像你在听老师上课一直在记笔记是一种,但是记笔记会干扰到你脑子的活动。假使只是听,可能有些记不住。但是会有另外一种感觉,这种感觉和你在写笔记是不一样的。我举的例子就像有些台湾事务官出身的领导,你讲什么就记这样,其实我是说你不要记,你应该是边听边想,这样的话你能马上联想很多。我感觉这才是政治人物该做的。所以看电影其实是很简单的,只是你们把它弄得复杂了。
叶月瑜:在伯格曼去世的时候,网络就流传了一个关于他的纪录片。当他被问起他对今天年轻一辈的导演有什么看法。所有的大师都会被问到那个问题。他说和我们那个时代相比,今天的年轻导演其实是非常厉害的。怎么厉害呢?因为他们非常懂得使用摄影器材。可是他觉得电影不仅仅是讲摄影,更重要的是你想要讲什么。接下来他又说年青一代的创作者虽然有非常厉害的武器,但是他们都不知道要说些什么。那我就想问您同不同意?
侯孝贤:本来电影就是这样啊。我来讲另外一个故事。你知道法国印象派开始的时候慢慢就开始新印象,慢慢地就变成所谓的抽象和超写实,后来的人在学超写实的时候,他们认为那个太容易了,于是他们就直接去画,学很简单的素描基础就去画。他们不知道那些大师初学的底子,是会把他们吓坏的。只要看过毕加索(Picasso)最早期的素描底子,他才有能力去做进一步的延伸的。你看要拍的是什么,很多都不是写实这个底子跳跃起来的,魔幻是从写实开始的,是真实世界里的荒谬性而找到了这样的一个眼光和角度,所以你不要小看写实。
光是写实的根本
卓伯棠:我想回应侯导演,抽象是从写实过来,其实也有另外一个说法,就是超现实其实是最现实的现实,就是说你不懂现实的话你根本就不可以走向超现实。所以这些话其实都一样,只是很重要的,所有的东西都有个根基。如果你不会画素描那么怎么会画超现实呢或抽象的东西呢?我想这个话的含义很清楚。那我想问侯导演在拍《海上花》的时候,每场戏好像都没有打灯一样。就好像我们看电视剧里面的一场戏,但电视剧与电影不同,在studio(摄影棚)里面打的灯,都是光光的,所有都打好了,怎么take(拍),一万个镜头光都是没有什么特别的变化。但看侯导演的电影,他每场戏灯光都处理得很自然,演员走到哪里,都是按照自然的光源来看他,没有说突然某地方加一个光,已经将studio(摄影棚)的概念很自然的打下来。所以我想问侯导演,你在处理这场戏时,跟灯光、演员、摄影师的配合是在彩排时早已经设计好,打好灯,还是告诉摄影师说演员会走到哪里之后再打灯的呢?
侯孝贤:我跟他们讨论的时候就是以前他们的衣服丝质的很多,在阳光的反射下其实是非常动人的,一种光流动的感觉。人在哪,光也会跟着移动到哪,其他就是固定的,其实这个就是以写实为基础来拍的。但是我感觉光的使用不见得是这样的。有时候你的眼睛看不到写实,但是怎么会拍得比写实更好?基本上是一个光的使用的问题。光的使用有时候就完全要看片子的内容,但是写实的光都是最基本的,不可能乱放灯光。因为打光还是有一个规则的,什么样的空间、光线大概是怎样的,以前年代的光线大概是怎样的……知道这些后,再去设计别的,那样看起来就会很舒服,就能达到你想要的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