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人的评论我没想看
第一个问题是,假使我电影理论知道得多的话,我可能就拍不了了,而且会越拍越惨,这个在小说书写的世界是常常有的。有时候写书评的、评小说的,他影响到作者,意识形态的侵犯,到时候这个作者就写不出来,最明显的是早期的果戈理。他最有影响力的小说《死灵魂》,那个死去的灵魂,其实不是他眼见的,那是他写的第一部,后面他完全没办法写了,写了十几年最后就死了,最后把前十几年写的全部烧掉,意思就是他是从现实来。就像我说李锐,现实的经验是非常丰富的。他写的非常丰富,但突然来了一个评论,可能一个好朋友慢慢介入他,慢慢地他受到影响,要写一个意识形态,他不会写,写一个在现实世界没有的东西,他也不会写,而且要硬写。他第一部还是很棒的,但后面就没了。所以基本上,理论跟创作有这样的关系。你说很厉害的理论跟创作都一起的,我说过嘛,布列松是最厉害的,布列松谈“人模”,他是非常清楚他的形式,所以你看他的片子是非常清楚的,他根本不要演员去表演任何事情,他要的是结构,然后去批判社会或者一个女性的位置,他主要是说这个的。所以以前我不看(评论)就是这样,我没想看,因为别人说什么反正无所谓,最后还是你的电影,尤其我去国外,那时候很早去国外影展,去几个我就不想去了。因为电影他们在看,有些外国人还在记,我说电影不是这样,电影就是电影,我的电影假使好,他们就认为一定会看得懂,假使电影不好,你去那边跟人家混也没用,所以最重要还是电影。谢谢!
高达是把理论放到电影去实践
同学:那您觉得理论对导演自身的素质要求高不高,就是如果他进行理论性的剧本创作呢?
侯孝贤:其实很多《电影笔记》(Cahiersdu Cinéma)出来的导演是很厉害的,高达(Jean Luc Godard)也是,高达他们那时完全是颠覆所谓传统的美国电影理论,你看他的作品就会知道,一直到后来的片子更是,他等于把他的电影当成理论的实现,或者是理论的变形或再造。他就是把理论放到电影里面去实验,但这还是要有个能力,这个能力就是他会不会拍片,他假使不会拍片,也就没办法实验理论,那光是有实验的内容,而没有内容本身,没有影片的本身。《断了气》(ABoutde Soufflé/ Breathless)多好看啊,又有能量,又好看。他完全违背以前的远景、中景、近景,完全违背这个理论,他是完全不管的。那他强的是什么,是他的直觉。我感觉那个时候是他摈弃这个理论,他有现实的眼光看到他拍摄的内容跟对象,他才能剪出那个片子。有时候是这样子的,同一个机位,却是跳的。为什么?高达他们那时候底片是很少的,每天就那么多,他拍拍拍,没底片了,不要动,换片,继续从那里拍,这样,他就把它接起来,他根本不管。他打破我们固定认为的形式,情绪够了其实根本没关系。所以我感觉有时候这不是一个非常严重的问题。不管是从理论还是从什么,终归你还是要会拍电影,不是每个人都会拍电影。但是高达后来的片子我根本没办法看,我现在可能可以看,但我不想拿来看,因为我不想费这个脑子,我又不想把他研究清楚。
同学:侯导演,您好。我想问的是《最好的时光》是不是您对前面拍摄经验的总结?就是它分三段,分别代表不同时期你的不同特色,然后好像你说你喜欢第三段,请问为什么呢?谢谢!
侯孝贤:其实本来是三个导演拍,我拍第一段,另外两个年轻导演拍第二段、第三段,但是他们都是第一次拍,去找钱找不到,只有“台湾新闻局”给的30万美金,其他国外的投资人他们一看三段,都不是很敢投资,虽然我拍第一段。后来我们三个人讨论就准备放弃了,不拍了。但是新闻局说你申请了30万,你还这个钱要罚10%,就是台币90万,3万美金。我那时候想,3万美金也是钱啊,我说那我拍好了。但开拍后离交片的时间是很近的。第一段本来是我自己的经验的,第二段本来那个新导演就是要拍这个故事,但是我重新结构,第三段是拍1980年代的,本来是说每个导演对音乐的记忆。1980年代我不要,我改成现代,所以第三段是后来改的,第二段剧本是我重新弄的。第三段开始拍,拍了二十几天,拍得最久。第三段是现在,对我来讲比较难。第二段找到那个景后,很快,12天就拍完了。第一段6天,因为你没有6天也不行,因为最后一天摄影师都要走了,前一天是舒淇要走,所以一定是这样子拍掉。所以你会感觉1、2段是以前,我熟,对我来讲,轻而易举,不是轻而易举就比较容易掌握,第三段我会比较喜欢是我后来拍完、剪完的时候,但有点后悔,其实那个电影前面不应该那么多,其实电影结束的时候才是开始,就是那女的失踪了,这种故事网络上很多,台湾很多这种,那女的是在海边被发现的,自杀了。后来看了感觉应该从那个地方开始,不过有人说这样就可以了,呵呵。留那个空间,不需要到这个地步。
国际化多是类型片,本土化则写实
同学:我感觉您的电影非常本土化、台湾化,但是同样是台湾出来的导演,像李安,他的电影当中就已经看不出台湾的影子了,非常国际化,或者说他已经是一个国际化的导演,一个国际人,我想问一下你怎看待李安?
侯孝贤:其实电影基本上是拍人的故事,有个基础,人的状态是全世界都差不多的,你不要讲说有多大的差异,就算是纪录片上看那种古老的原住民,他们对我们来说还是可以理解的,是一样的。所以你说的国际化它就是没有独特的个人表征,它就是类型电影,或类似这样。那说我的片子是不是国际或者是台湾本土?我住台湾啊,不拍台湾我拍啥,其实跟作者有点关联,想拍本身接触的世界,意思也是比较写实,往这个角度走,而不是说走类型。所以我感觉这个其实没什么好讨论的,电影好看就行了,不管怎么拍,要拍什么。
我看李安呢,因为现在很敏感,对不对?所以你们都想问一下李安怎么回事,对不对?李安以前在美国很久,他一直在写剧本,他是回台湾后第一次拿到“中央电影公司”给的一些钱,就是《推手》,他那时候还在犹豫钱,我说赶快拍,因为有钱你就赶快拍,把这个问题解决就好了,多少钱就是拍多少东西,你不要在那边犹豫。《推手》拍了以后就很成功,后来《喜宴》又很成功。他是编剧出身,在他有了导演这个经验后,再过来就是别人找他,譬如《理智与情感》,那个女主角本身是监制,她是非常喜欢这个题材,她看重李安的能力就找他拍了这个。后来他拍了很多电影都是改编自小说,除了《饮食男女》之外,其他大部分都是小说。小说基本上我之前也聊过,拍小说改编的电影有时候是一个判断的问题,你自己脑子有一部分会停顿。李安拍的都是好小说,都是事件很多很清楚的,所以他假使哪天会滑一跤,就可能是小说是不完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