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艾的事情就像蝴蝶翅膀上的纹路纷乱复杂。
一个晚上我和林枫阳去学校旁边小胡同里的超市买方便面,走出超市门口,柯艾从胡同口停着的一辆宝马轿车里钻出来。车里的中年男人放下车窗,冲着正要出胡同的柯艾喊了句什么,柯艾又跑回去,笑着亲了男人的脸颊一下。她再抬起头,就看到不远处拎着一塑料袋方便面的我们。柯艾愣了一下,转过身冲着开动的轿车招手。当轿车消失在胡同拐角后她又转过身,面无表情地一步步向我们走来。
林枫阳浑身颤抖起来,说了句心胆俱裂的话:“那是我爸爸。”猛然掉头,跑了。
我也愣住了,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直到柯艾走到我面前。我看清楚了她的脸,那是一种很复杂的表情,仿佛很多丝缠在一起,拧成了团。她说:“白长安,你好。”我动了动嘴唇:“你好。”
“你们看见我……了?”她问,“真是,他怎么跑了,真是。”柯艾叹了一口气。她从口袋里熟练地掏出一根烟,点上,烟头在胡同里红亮红亮的闪着光。我看着那火光,也有了想抽烟的冲动。几只蝙蝠灵巧地躲过路灯和电线杆,发出像老鼠一样的吱吱叫声,它们在灯光下现出妖艳的红色,是一滴滴飞着的血。
“请你喝咖啡,怎么样?”蝙蝠掠过后,柯艾问我。
一家上岛咖啡连锁店就坐落在学校对面。柯艾和我上了二楼,她拣了一个靠窗户的座位坐下。我们随便要了啤酒和咖啡,面对面坐着。赵染给我发短信:“做什么呢?”我告诉她有点事情,回头说。
柯艾开口了:“哎。”
她刚说了一个字,就有很多光汇聚在眼角,它们逐渐凝结,逐渐合拢,集结成一枚小巧的珠,珠是透明的,它从柯艾的眼角闪出来,顺着脸颊慢慢地,散步一样地滑下来。它所经过的皮肤上,留下了长长的淡淡的发光的痕迹。柯艾从桌上拿起面巾纸,结束了这滴眼泪的行程。
“白长安,我有很多话憋在心里,能和你说说吗?反正你也看到了。”
我点点头。柯艾长长叹了口气:“谢谢。”
“我父亲在我六岁的时候去世了,那天是6月11日,天空从早晨开始就是阴着的。我坐在家门口前的小板凳上,用紫色的蜡笔在本子上画画。母亲在厨房里洗菜,我能听到从水龙头里发出的哗哗水声。那水声真响啊,我闭上眼睛,面前出现了一片深蓝色的大海,母亲就在那片海旁边洗菜,她把洗好的白菜、豆角、韭菜很细心地放在沙滩上,一片一片,一棵一棵,一条一条地摆放整齐,一层青绿色的矮墙逐渐厚实了起来。母亲的动作越来越快,这些蔬菜的高度渐渐到达了她的脚踝,超过了她的腰,淹没了她的颈。我开始慌了,我叫,妈妈,妈妈。她根本没听见,下手如风,滴着海水的菜叶子层层铺开,我终于看不见她的脸了。
“我被吓醒了,睁开眼睛才看见斗大的太阳在空中悬着,火辣辣的中午到了。院子里静悄悄的,我就喊,妈妈,妈妈。没人应,我又喊,妈妈,妈妈。我的嗓子喊哑了,肚子喊饿了,妈妈还是没有出现。知了在树枝上鼓足翅膀拼命地叫着,我的哭声和着它的叫声,盘旋在整个小院子的上空。我捏着小本子走进家门,靠着墙壁走进厨房。厨房里面一片狼藉,地面上残存着大片的水痕,白菜帮子韭菜叶子撒了一地,几个盛菜的生铝盆像翻不过身的龟,挤着扣在地板上,水龙头却是关上的,没有水再从里面滴出来。
“有人在院子里喊我的名字,是二姨。我晃晃悠悠地走到院子里,她把我一把抱在怀里,艾艾乖,艾艾不哭,二姨给艾艾买糖吃。她抱着我看了又看,我说,二姨妈妈哭了,艾艾没哭。二姨飞快抹去了眼角的泪水,二姨妈没哭,二姨妈是热得出汗,艾艾乖,和二姨妈回屋。
“接下来的几天,我都是和二姨妈在家里度过的。二姨妈给我做豆包,她做的豆包真甜啊,从嘴里一直甜到了我的胃里。我吃着豆包问她,二姨妈妈,我妈去哪了?
“二姨妈一下子就笑了,你妈啊,她出差了,过几天就回来。
“她怎么没告诉我啊?
“你妈走得匆忙,没来得及告诉艾艾,让二姨妈来照顾艾艾。
“二姨妈说完我就放心了,豆包真甜啊,我吃得满嘴都是红稠香甜的豆馅,我用舌头把它们舔干净,二姨妈忽然又把我搂在了怀里。我说二姨妈妈,是不是艾艾把衣服弄脏了?二姨妈摇着头,没有,艾艾是最干净的孩子。我闻着二姨妈身上洗衣粉的清香味道,高兴得笑个不停。
“这样的日子过了很久,一天,二姨妈带我坐车去了一个有大烟囱的院子。我看到好多认识的亲戚朋友,还有妈妈,他们穿着白色的衣服,戴着白色的花,妈妈的头发从白色头巾里散了出来,在风中荡啊荡的,她肿着眼睛对我说,艾艾,来,给爸爸磕头。”
柯艾说到这里眼圈红了,她说:“后来我才一点点知道,父亲下班时出了车祸,去世了。”我没说话,柯艾顿了顿,继续说:“我和我妈开始了全新的生活。”
“我们相依为命,”柯艾笑着说,“过着一分钱掰两半花的日子。”
“后来我上初三的时候,我妈病了。”柯艾说,“强制性脊柱炎,知道这种病吗?”我摇摇头。柯艾说:“这是一种会使人全身瘫痪的遗传病,我妈的后半生只能在床上度过,医生对她的病束手无策。
“她开始是腰疼,后来腿也开始疼了,我妈以为自己着了凉,但是越来越疼,后背开始麻木。我们去医院检查,结果出来了。我妈还不知道这种病,听完医生的说明她当场就昏了过去。不到半年,她的下半身就不能动弹了,只能躺在床上。他们单位给她办了病休手续,一个月只有600块。”柯艾的眼泪滚下来了,她用手指轻轻拭去,“给我根烟。”
我愣了一秒钟才掏出烟,她熟练地点上,深深吸了一口。我看着眼前的柯艾,如同第一次和她见面,见到一个真正的柯艾。“怎么办?我怎么办?”柯艾松开咬着的嘴唇,“你让一个十五岁的女孩儿怎么去面对生活?一个月用600块钱做什么?
“除了学习,还要做一切家务和照顾我妈。我那年中考,每天只睡四个小时。我困得不行的时候就自己掐自己的胳膊,胳膊都被我掐紫了,但我必须得学习啊,我妈的未来都在我身上啊。我要是不好好学习,以后就不能赚钱,不能赚钱我怎么养活自己,养活我妈?”
“那亲戚们没给你们帮助?”我问柯艾。她叹了声气,喝了一口啤酒,“帮你是人情不帮你是本分,告诉你白长安,靠谁也靠不了一辈子,靠天靠地不如靠自己。
“人都是势利眼。”柯艾的语气比冰啤酒还冷。
“所以我告诉自己,一定得自己有本事,本事是学来的。
“世上的东西都是丑的。”她说。
柯艾的脸颊泛着酒红,双手散了散头发,笑了一声:“现在就这样了,你都看见了。
“在我18岁的时候遇到一个男人,他比我大18岁,离异,”柯艾就笑,“有个很帅很帅的儿子,叫林枫阳。我疯狂地爱上了林枫阳的父亲,林枫阳不知道,这不仅仅是爱。”
我疑惑地望着她,她继续说:“是一种依靠,恋父情节吧。可能与我从小失去了父亲有关,特希望有一个父亲一样的男人来疼爱我。我18岁那年的暑假去KFC打工,一天不小心把一杯可乐弄翻,溅到这个男人的西装上,才和他认识。”柯艾苦笑了一下,“从认识到同居,他每个月给我钱,维持我的学费和我母亲的生活费。”
我自己脑子里一片混乱,拿起了啤酒,喝了一大口。柯艾摆弄着自己的手指,说:“你看,我经常要和他约会,而且有时候在他家过夜,而在功课上我又不能耽误,在和他的交往中我也要把在学校的影响降到最低。”她揉了揉眼睛,拿起啤酒慢慢喝了一口,说:“但我真的很感谢他,他给了我和我妈生活的基础,没有他我连大学都上不了。
“4年了,唉,这种日子太痛苦了,我真希望自己能离开他,可面对他的时候又没了勇气。我也不知道是为自己活着还是为他活着,或者是为我妈活着,我现在是我妈唯一的希望。每个夜里我都会失眠,我觉得自己一天比一天衰老,还得装出一副青春单纯的样子,可我早就不是一张白纸了。
“人活着就是痛苦。”她说。
“还有就是林枫阳,”柯艾笑着说,“你说我怎么能和他交往呢?他是大众情人,帅得一塌糊涂。我呢,却爱着他爸。我现在都不能叫女孩儿了,应该叫女人了。我还有资格去爱一个人吗?
“你说人活着是不是痛苦?”她问。
我面无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