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君,他们不是百姓,是叛乱的贼盗。”听了我的要求,张凤不服气。
我大怒道:“穿着如此褴褛的贼盗,比乞丐都不如,就算是贼盗,你怎么忍心去杀?”我很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大的火气。
张凤显然被我的嗓门给吓住了,他的身体颤抖了一下,旋即连声道:“来人,给我鸣金,给我鸣金。”
钟声当当当地响起,正在追射那些蛮夷的汉兵纷纷圈马回来。我见张凤有些拘束,缓和了语气,对他道:“蛮夷和内郡百姓不同,皇帝陛下一直下诏说要羁縻治之,不可用强力慑服,否则,虽然可以侥幸取胜于一时,却不能获安宁于永远,蛮势只怕会越发兴盛啊。”
张凤张着硕大肥厚的嘴巴,半天闭不上,好像我的话是何等的不可思议。但我马上发现,他的不可思议是因为什么。
我身边的士卒突然接二连三地惊呼起来,一个意想不到的事情突然发生了,从合浦城门的左边湖岸处,突然涌出大群打着赤脚的蛮夷兵,如蚂蚁一样络绎不绝,大约有上千人不止。接着,合浦城门大开,城中也冲出了大队蛮夷,他们口中喊着古怪的口号,一时震天作响。张凤的脑袋早就转了过去,嘴巴一直大开。湖边的蛮夷兵仍旧朝着我们所在的方向缓步而坚定地前进,他们每个人也都彀着弓弩,弓是当地人自己制造的桑木弓,交州各郡的百姓对稼穑不甚在意,加上天气和暖,物产丰饶,饿了可以采摘野果,也可以进山射猎,所以大多不爱耕作,喜爱并精通射箭。虽然他们的弓力比起汉弩来相差较远,但由于射术娴熟,威力也不可小觑。此刻,他们突然散乱地跑了起来,一边跑一边发箭,箭矢如蝗虫一样飞入汉兵的阵地,好像示威。虽然离我们所在的位置尚远,但士卒们已经赶忙用盾牌围住张凤,张凤破口骂道:“该死的竖子,还不快去护住使君,管我干什么?”
听到这句话,我心中升起一阵暖意。张凤在这时还不忘讨好我,显然比较惧怕我向洛阳劾奏他的罪行,不过我不在乎,就算他是做给我看的。在这个世间,很多时候,谁不是做戏给人看呢?如此危急时刻,他肯做戏,已经是很难得了。
士卒们也立即在我身边围了一圈,我道:“先别慌,让我看看再说。”
我拨开他们,朝前面望去,这时汉兵纷纷撤退,刚才的猎人现在自己变成了猎物,张凤着急地对我说道:“蛮夷势大,请使君先行暂避,让我殿后。”
我摇摇头:“不用,还是你先撤罢,让本刺史来处理这件事。”说着我执辔上马,对任尚道:“跟我来,我要亲自去招降他们。”
任尚嘴上虽然不住地劝我,行动却并不迟缓,他知道我为人固执,我认定的事,谁也劝阻不了,就算是我心爱的左藟,也拿我没有办法。我想起了二十多年前,左藟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你总爱自以为是,刚愎自用,觉得自己的看法一定是对的,其实怎么可能呢。只不过,我是说服不了你的,将来的事实也许会给你教训罢。”过了不久,左藟就失踪了,我再也没见过她,而她劝阻我的事,我现在也没有明白,也许我已经明白了,只不过至今也不敢承认。
我为什么不改过呢?没有办法,有的人天生就是这样的,他改不了。
此刻,我纵马疯狂向前驰去,张凤手下的士兵在后面大叫:“快护住刺史君!”任尚等几十骑夹护在我的周围,他们一边奔驰,一边呐喊:“停止射箭,停止射箭!”同时都将自己的武器远远扔到地上,很快我们都赤手空拳驰到了阵前。
大概是注意到我身上的装束非同一般,又听到任尚等人的呼唤,蛮兵们停止了射箭,接二连三地停住了脚步,并纷纷朝一个头领模样的人身边聚拢,簇拥着他。那个人高声问道:“大官,请问尊名。”他站立的身体微微欠了一下。
我感觉有点异样,他左手握着长矛,右手执盾,身后还背着弓和箭壶,腰间系着一根红裤带,非常滑稽,裤带上别着一柄磬折形的短刀。和其他蛮兵一样,他也打着赤脚,裸露着上身,皮肤黝黑,头发梳成髻子,像一个小鼗鼓,垂在后项上。他很瘦,颧骨高耸,前胸两侧的肋骨历历可数,可当算筹。身材也并不高大,但显得精干有力。他的声音怪腔怪调,显然汉话说得并不纯熟,但竟然还会使用尊称,真让我慨然叹息,我敢肯定他曾经是一个良民,对汉家官吏一向有着天然的恭敬,既然已经造反,面对敌人时却还不忘欠身,可以想见他之造反,是多么的忍无可忍了。
“我是交州刺史何敞,不久前到任,诸君突然叛乱,是想给敞一个下马威吗?”我朗声道。
这个汉子脸上显出惊讶的神色:“大官,真是新来的交州刺史何伯鸾?”
他的话也让我感到惊讶,这么一个蛮夷的汉子,竟然连我的字都知道。我点点头:“正是本刺史。”
他迟疑了一下,又道:“那,使君会如何处置我们?”
我心中一喜,看来这个赌注算是押对了。我恳切道:“无所处置,只希望诸君卖刀买犊,回家耕作,为君父之忠臣孝子。”
他愣了:“我们已经杀了县令,焚烧了府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