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告诉我你们的监狱是什么……

美国的迷惘 作者:(法)贝尔纳·亨利·莱维


 

我们总是忘记,托克维尔的初衷是调查美国的监狱制度。当然,他做的不止如此。他对美国政治制度和美国社会整体的分析是无与伦比的。但他的笔记、他的旅行日志、他写给凯尔格莱和其他人的信以及他的《论美国的民主》都证明,监狱一事是一切的开端。这也就是为什么我在抵达纽波特后,也要求参观赖克斯岛上的纽约监狱,不是每张地图都标出这座岛上的城中之城——看起来没什么纽约人注意这个地方。

周二清晨5点钟,我和纽约市监狱管理局的马克·J.克莱顿在皇后区一座不通往任何公众开放地点的大桥的入口处见面。在雾蒙蒙的晨曦中,依稀可见荒凉的海岸线。电铁丝网。高墙。一个好像位于战区边界的检查站,那里几乎所有的狱警都是黑人,他们换班时相互打着招呼——朝相反的方向走去。囚犯们大多是黑人或拉美后裔,戴着脚镣被塞进校车似的带铁栅栏的车,驶向位于布朗克斯区和皇后区的法院。一张贴着我头像的安全证。搜身。在东河的另一边,一艘白色的船在雾中好似鬼船,由于缺乏空间,最不危险的犯人被关在那里。紧挨着纽约(拉瓜迪亚机场近在咫尺,以至于有时风从某个方向吹来,飞机的噪音让你不得不提高嗓门甚至停止说话),10座监狱大楼组成了这座堡垒,这块与世隔绝的飞地,这块反乌托邦的保留地。

脏灰色的公共休息室,头天晚上被捕的人在这里集合,坐在临时的板凳上。第十四号,一个小囚室,两个犯人(白人——是巧合?)被隔离在这里。一个整洁些的宿舍,有着干净的床单,那儿挂着个“无烟区”的标志,好像是在曼哈顿的酒吧。一个古怪的情绪激动的男人,把我当成健康检查员,急匆匆地走向我,抱怨这里的蚊子。在我们来到拘禁中心,来到式样相同的、好像是马厩的一排排囚室以前,一条用栏杆隔开的迷宫式的走廊通往一系列他们坚持要我参观的社会活动区:一座小礼拜堂;一座清真寺;一个传来阵阵鸟鸣的排球场;一个图书馆,他们告诉我在那里每个人都可以自由翻阅法律指南;最后,还有一个房间,那里有三个敞开的信箱,分别标有“申诉”“法律援助”和“社会服务”。乍看起来,你会觉得这是一个破旧但执著于卫生状况的医院:膀大腰圆的黑人女看守,皮带上挂满钥匙,引导我穿过这个迷宫,她解释道,违法者来到这里需要做的第一件事是来个消毒淋浴;然后,她告诉我——嗓音低沉好听,看守最终也和这些犯人一样别无选择——第二件要紧的事是做一系列心理测试以鉴别自杀倾向。当我们走过的时候,犯人们冲她喊着,侮辱她,做出放屁般的噪声,因为他们被禁止使用娱乐室和小卖部,她对此眼都不眨一下,他们有时也向她表白生或死的愿望;显然,当你近距离观察他们的时候,事情变得更为复杂。

这个男人戴着脚镣。另一个手腕上戴着手铐,还戴着手套,因为上星期他在屁股里面藏了八个剃须刀片,扑到一位看守身上要割断他的喉咙。这些野兽般的目光,让人实难招架。应该设计出一个应对这些囚犯的安全窗口,因为他们会趁给他们递饭的时候咬看守的手。一个小个子的拉美裔人,手捂着流血的耳朵,尖叫着说应该送他去医务室,跟他同室的黑人也大嚷着——看守告诉我他身上有“赖克斯刀痕”,那是控制这座监狱的团伙“拉丁王和流血”的一位大佬在同室犯人脸上或耳朵上划的标记性一刀。“我操”的叫骂声。重犯区金属门的愤怒撞击声。再往前,在这个区的尽头,有三个门朝走廊敞开的“淋浴房”,一个光着身子的身材高大的大胡子男人,在一个面无表情的女看守面前手淫。他用一种疯子般的嗓音嚷着:“过来抓我呀,婊子!过来呀!”当我弯下腰去喝楼道里饮水器里的水的时候,“不!别在那儿!别喝那里的水!”陪着我的看守的尖叫吓了我一跳。注意到我的惊诧,她恢复了镇静。她连忙道歉,结结巴巴地说没事儿,这只是犯人的饮水器,我本来是可以在那里喝水。然而,她的条件反射道出监牢里的卫生条件。赖克斯岛的确是座“监牢”,而不是“监狱”。它收容那些被起诉并等待判刑的人,以及刑期在一年以内的人。如果是一座真正的监狱,会是什么样的?如果这些是惯犯,他们将受到怎样的对待?

在和马克·克莱顿回来的路上,我们走上那座通往正常世界的桥,注意到了一些来的时候不曾注意到的东西——也就是,从我来的地方,很有可能,从排球场和健身区,甚至一些囚室,你能看到,好像能触摸到,曼哈顿的摩天大楼——我无法回避这样一个问题:这种和地狱擦肩而过的印象,是因为赖克斯与世隔绝,还是因为离万物太近?当克莱顿急于知道我对他的“房子”的印象,并向我解释说这个岛过去一直是堆放城市垃圾的地方时,我想到了另一个问题:监狱还是垃圾场?在同一个地方,社会的垃圾被它抛弃的人所替代?第一个关于制度的印象。第一个简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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