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里斯本 Lisboa(3)

我们在此相遇 作者:(英)约翰·伯格


 

然而与此同时,这些出现在墙面、地板、窗子四围和阶梯下面的装饰,却又诉说着一个不同的、完全相反的故事。它们那易碎的白色釉面、那朝气蓬勃的色彩,还有黏覆四周的灰泥、不断重复的图案,桩桩件件都强调了这个事实:它们掩盖着某种东西,不管藏在它们下方或背后的究竟是什么,都可以永远地隐藏下去,在它们的掩护之下,永远隐匿不见!

当我走在街上,看着那些瓷砖,它们就像在玩纸牌似的,盖住的牌远比掀开的多。我在一次又一次的发牌、一局又一局的牌戏间,行走、攀爬、转身,然后,我记起她玩牌时的毅力。

这城市究竟是建立在几座山丘之上,对于这个数字,始终莫衷一是。有人说七座,就像罗马一样。有人不以为然。但无论几座,这座城市的中心都是建立在一片峭拔险峻的岩石地上,每隔个几百米就要升降起伏。几百年来,这座城市起伏的街道采用了各种手段来消除这令人晕眩的地形:阶梯、围地、平台、死巷、衣物晾晒成的帘幕、落地窗、小庭院、扶手栏、百叶窗;每样东西都用来遮阳挡风,用来模糊室内与户外的界限。

没有什么能引诱她走进距悬崖边不到五十米的地方。

穿梭在阿尔法玛区的楼梯、观景台与晾晒的衣物之间,我好几次迷失了自己。

有一回,我们打算离开伦敦,但走错了路。父亲停下车,打开一张地图。我们开得太远、太远了,太往西边了。母亲说。我的方向感很好。有个摸骨师跟我讲过不止一次。他兴许是从这里摸出来的。她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那时,她有一头让她总是很不自在的美丽秀发。他说,我头骨的“地点隆起”就在这儿。

再也不会有人把摸骨师的话当真了。我在后座反唇相讥。他们原先就是一撮秘密法西斯分子。

你凭什么这么说?

你不能用一把钳子来测量人的天赋。再说,他们的标准是打哪儿来的?

当然啦,来自希腊人。狭隘的欧洲人。种族主义者。

那个摸我头的是个中国人。她嘟哝着。

他们只把人分成两类,我说,纯粹的和堕落的!

反正他们对我的说法就是正确的!我就是有一块很好的“地点隆起”!我们开太远了,好几英里前我们就该左转,就在刚刚看到那个一条腿也没有的可怜人那里。现在我们只能继续往前开──没地方可掉头,太迟了。如果可以的话,我们应该在下个路口左转。

太迟了!是她的经典口头禅之一。每次听到,我必然怒火满腔。随便一件事,或许琐碎或许重大,说不准就能让她冒出这句话来。但这句话在我看来似乎与事件无关,而涉及时间折叠的方式──那是我在大约四岁时开始注意到的一件事──这种折痕确保了有些东西可以挽救,有些则不能。她会轻轻念出这三个字,不带一丝哀怨,简直像在报个什么东西的价钱。我的怒火有部分就冲着这种冷静而来。也许正是她的这份冷静,再加上我的愤怒,才决定了我后来要研究历史。

想起这些的当口,我正坐在阿尔法玛区一家拖车大小的酒吧里喝一小杯浓烈刺激的咖啡。我注视着其他客人的脸庞,他们全都超过五十岁,以同样的方式历经风霜。里斯本人老爱谈论一种感觉,一种心情,他们管它叫saudade,通常翻译成怀旧(nostalgia),但其实并不贴切。怀旧隐含着一种安适惬意,即便懒散如里斯本也无缘享受。维也纳才是怀旧之都。里斯本这城市,从来就饱受狂风吹袭,至今依然,这里留存不下怀旧之情。

Saudade,当我喝下第二杯咖啡,看着一个喝醉的人用双手小心翼翼地把他正在讲述的正确无误的故事像一摞信封似的叠放在一起时,我确定,它是一种怒火攻心的感觉,就是当你不得不听有人过于冷静地说出太迟了这三个字时那种怒火攻心的感觉。而“法朵”就是它令人永难忘怀的音乐。也许对死者而言,里斯本是一个特别的停靠站,也许在这里,死者可以比在任何其他城市更加卖弄自己。意大利作家安东尼奥·塔布其,他深爱着里斯本,曾在这里和死者呆了一整天。

接下来那个礼拜天,我在下城区,正穿过巨大的商业广场(Pra.adoComécio)。下城区是这座老城唯一一块平坦低矮的地方。三面由著名的山丘环绕,第四边是塔古斯河河口。塔古斯河又称麦秆之海(SeaofStraw),因为在某种光线照耀下,它的河水有一种金色的光泽。15世纪时,里斯本的水手、商人和奴隶贩子,从这里的码头航向非洲和东方,稍后是巴西。当时,里斯本是欧洲的首富之都,贩卖各种睥睨大西洋的货品:黄金、来自刚果的奴隶、丝绸、钻石和香料。

把每颗苹果插上两颗丁香,她吩咐着,然后我们要加上红糖放进烤箱里烤。

我会趁她不注意的时候插上第三颗,我确信这样会让苹果更好吃。

如果被她发现了,她会把那第三颗丁香拔下来,放回罐子里。它们是从马达加斯加来的,她解释着。不浪费,不匮乏(Wastenot,wantnot)!

这是她的另一句口头禅,像副歌一样唱个不停。不过,不浪费,不匮乏和太迟了不同,这句话比较像警句而非哀叹。一句总是能派上用场的警句,我一边想着,一边穿过下城区,走向商业广场。这片广场的尺度规模以及设计上的几何性,全都像那些不可实现的梦境一般。

1755年11月的第一个星期,一场致命的地震伴随着海啸狂涛以及继之而来的大火,摧毁了里斯本三分之一的土地,夺去了上万居民的生命。饥荒、疾病与趁火打劫接踵而至。就在大火还熊熊燃烧,灾民只有破烂衣物可以蔽体的时候,人们已开始在灰烬与瓦砾堆中买卖打劫而来的钻石。尽管天空湛蓝,麦秆之海闪烁金光,但每张嘴里谈论的都是惩罚与报应。

时隔一年,庞巴尔侯爵便开始梦想一座理性与对称的新城市。在这场撼动了全欧洲哲学家的乐观主义和正义观念的大灾难之后,重建的里斯本城,将完全建立在由财富之流保证的繁荣与安全之上!重建后的下城区完美实现了银行家的梦想街道:规则、透明、平行、可靠,风格与妥善记录的账目极为相配,而巨大的商业广场将使这座城市向全世界的贸易打开大门……

然而,18世纪下半叶的里斯本既非曼彻斯特也非伯明翰,工业革命的巨轮已经在其他地方隆隆转动。没落的时代来临了,这场衰退终将让葡萄牙变成西欧最为贫穷的国家。

无论有多少人聚集在商业广场,那里看起来总是呈现为半空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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