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十多年过去了,我忽然发现,我其实才是老兵做梦也想做的那个人。
我儿是建中人,我女是北一女人,他们读完台大后,一个去了加州理工学院,一个去了N.Y.U。然后,他们回来,一个进了中研院,一个进了政大外文系,为人如果能由自己挑选命运,恐怕也不能挑个更好的了。
如果,我是那个陌生老兵在说其“梦中妄语”时所形容的幸运之人,其实我也有我的惶惑不安,我也有我的负疚和深愧。整个台湾的安全和富裕,自在和飞扬,其实不都奠基在当年六十万老兵的牺牲和奉献上吗?然而,我们何以报之?
去岁六月,N.Y.U在草坪上举行毕业典礼,我和丈夫和儿子飞去美国参加,高耸的大树下阳光细碎,飞鸟和松鼠在枝柯间跑来跑去,我们是快乐的毕业生家人。此时此刻,志得意满,唯一令人烦心的事居然是:不知典礼会不会拖得太久,耽误了我们在牛排馆的订位。
然而,虽在极端的幸福中,虽在异国五光十色的街头,我仍能听见风中有冷冷的声音传来:
“你,欠我。”
“我欠你什么?”
“你欠我一个故事!我不会说我的故事,你会说,你该替我说我的故事。”
“我也不会说--那故事没有人会说……”
“可是我已经说给你听了,而且,你明明也听懂了。”
“如果事情被我说得颠三倒四,被我说得词不达意……”
“你说吧!你说吧!你欠我一个故事!”
我含泪点头,我的确欠他一个故事,我的确欠众生一段叙述。
6
然后,我明白,我欠负的还不止那人,我欠山川,我欠岁月。春花的清艳,夏云的奇谲,我从来都没有讲清楚过。山峦的复奥,众水的幻设,我也语焉不详。花东海岸腾跃的鲸豚,崇山峻岭中黥面的织布老妇,世上等待被叙述的情境是多么多啊!
天神啊!世人啊!如果你们宽容我,给我一点时间,一点忍耐,一点期许,一点纵容,我想,我会把我欠下的为众生该作的叙述,在有生之年慢慢地一一道来。
2003.4.5 夜
细雨纷纷的清明,拖着打石膏的右腿坐在轮椅上写的